陟阳一战,因陈余轻敌葬送近十万赵国精锐,好在秦前将军蒙恬没有乘胜追击的意思,加之张耳、李良二部尚有三十余万大军在手,赵国才免于一战而亡。
此时的山东叛军,二楚伐齐,燕、魏划水,曾经志同反秦的六国遗民在少了秦庭的威压之后,一如曾经一样,自己之间打的不可开交。
赵军新败,取太原郡入主河东算是没了念想,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在邯郸加冕称王的武臣就此丧失了雄心壮志。
留有张耳继续屯兵井陉县防备蒙恬大军,武臣召回陈余,开始商讨着伐燕一事。
之所以要打燕国,除了好欺负外,更重要的是如今自封燕王的韩广曾是武臣的部将。
可以这么说,自从陈涉于大泽乡喊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言论后,原本贵族以血统而治的传承就此被打破,真正成了几百年后后晋成德节度使安重荣所说的那样:“天子宁有种耶?兵强马壮者为之尔!”。
陈涉使武臣攻略赵地,于是武臣成了赵王,武臣遣韩广取燕,而韩广自然有学有样地成了燕王。
陈涉能忍,但武臣忍不了。
韩广何许人也?原不过赵国上谷郡一小吏,卑微了不知道多少世代,若不是有一身莾勇得武臣看中,哪有今日?此等人也能为王?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武氏出自宗周平王,因平王少子生而有文在手曰‘武’,遂以为氏,如此出身,自是看不上韩广。
赵国打燕国,就等于二战中德国打意大利,几十年前的鄗代之战足以说明一切。
如今赵国朝堂,讨秦复仇人人噤若寒蝉,但伐燕出气却是奋勇争先,除了不受待见的李左车反对外,几乎是全员赞成,就连武臣素来引以为重的剻彻也认为此时攻燕有助于赵国用来练兵提升士气。
于是乎,也不用什么准备,赵王武臣一声令下,大将军李良率十五万大军自曲逆取范阳直扑易水,燕赵就此开战。
后人所谓战国七雄,其实有实力参与争霸天下的只有秦、楚、赵、齐、魏五国,有可能一统天下的也就只剩下了秦楚二国,而韩、燕不过都是凑数的而已,若不是燕昭王时不正常地雄起引领五国伐齐,怕是这个召公奭的后裔之国已经被天下所遗忘了。
赵国不宣而战令没享受几天大王滋味的韩广立马慌了神,事实上,自从自立为王的那一天起,韩广就有这个心理准备,奈何全燕上下,闻赵色变,一心想做好防御国土的韩广也只能徒之奈何。
蓟县,燕国故都。
近八百年之久的旧城池内到处都透露出一股老朽之气,燕人的最后武勇随着秦舞阳被剁成肉泥而消失殆尽。
陈旧的大殿内,韩广呆呆地望着四处的屏风两眼发直,神情涣散。
屏风所绘的皆是如召公持小钺入朝歌、营造洛邑、辅政成王等等诸如此类的七八百年前的历史,仿佛燕国永远都停留在宗周开国时的礼乐盛世下,没有一丝一毫地发展,可是,大人,时代已经变了。
窄袖玄端,织纹褐韍。
这种宗周臣子的穿戴怕是全天下也只有燕国完全继承和保留了吧?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看了一上午,眼瞅都要到饭点了,韩广就是耐心再好也忍不住了,这帮人都想什么呢?难不成都打算搬去邯郸开始新生活吗?无奈之下,韩广只好开始挨个点名。
“栗卿。”眼神扫到了距离自己最近的相邦栗枳,韩广开口问询说道:“今赵王武臣无故伐我燕国,依汝之见,该当如何?若战,何人为将护我国土?若和,当谁人为策士入邯郸?”
“大王。”发须皆白的栗枳闻声作揖道:“赵人欺我,耻莫大焉,然,兵戈戎事,不可轻启,今赵强而我燕弱,强与之战,犹如以卵击石。”
“那依卿之见。”韩广看着栗枳道:“当议和?”
“非也。”栗枳摇了摇头,继续道:“赵人来势汹汹,又怎肯轻易与我修盟?若订约,必索取财帛城池,赵人素来贪得无厌,而我燕国贫地狭,又怎经得起无尽索要?”
“呵!”韩广怒极反笑,他愤然抄起案几上的铜灯猛地朝栗枳掷去,咬牙切齿道:“战又不战,和又不和,卿是在消遣寡人吗?”
大王发怒,群臣的反应也很格式化,先是栗枳缓缓下拜请罪道:“主忧臣辱,枳有罪,请王上责罚。”
紧接着,众人皆跟着下拜,请罪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眼前的燕地贵族们不约而同的如此作态,让高居主位之上的韩广深深地产生了一种无力感,他终归不过是草莽之身,非召公之后,得幸为王又怎么服众?
昔日匹马入蓟,得燕人拥戴,如今看,也不过是权衡而已。
“罢了。”韩广摆摆手,他心下恨极,却也无法发作,只得服软道:“寡人无谋,于国事还望相邦多多操持。”
“我王。”得到了想要的结果,栗枳站起身,环顾了下四周,缓缓开口道:“赵人擅起兵戈,无故伐我,有违天和,今我大燕当以不变而应万变,赵人自会退却。”
“相邦老成谋国之言,吾等敬佩!”
……
韩广横眉冷对,殿中的公卿文武们一个各混吃等死地模样也让他释然了,为什么同为八百年之久的立国之资,楚人可南面称王,饮马黄河,而燕人就只能困守一隅之地,苟延残喘。
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就在韩广哀莫大于心死之际,一声高喝之音在殿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今庭臣食肉者,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臣请我王尽戮之!”
声音随着沉重的脚步声随之而来,甲胄摩擦下,魁梧的身姿出现在大殿之上。
“臣中大夫领军司马臧荼见过我王,请王恕臣甲胄之身,无大礼之拜。”
臧荼为燕国旧将,其先祖来自鲁国,氏源出姬姓,是鲁孝公庶子公子彄之后,楚灭鲁后,亡国之民散落各地,姬姓臧氏就辗转来到了燕国。
“中大夫不知所谓。”有人来搅局,栗枳自是不能忍,不待韩广开口,他就指责道:“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又岂能意气之争?”
“赵人西败于秦,主力惧丧,惶惶如丧家之犬,今不思休养生息,又兵戈伐我,有何惧载?!”臧荼也不理会栗枳,他上前一步,对韩广说道:“臣请领兵拒赵!”
“军司马壮载!”韩广拍案赞叹道:“旦起我燕境之军,为军司马操持。”
“我王不可!”被人无视,栗枳气的血压飙升,又见韩广让臧荼领兵,差点没气昏过去,他忙道:“昔日……”
“昔日什么?”得到了韩广的支持,臧荼也越发不客气,他忍不住地揭着栗枳的老底道:“昔日鄗代之战?尔大父庸碌无能,贸然进军,使我大燕丧师赵地,十不存一,今相邦惧赵人如虎,莫不如此?”
“汝!”栗枳颤抖的手指微微地指着臧荼,话未说完,便昏死过去。
“叉出去,叉出去。”韩广挥挥手,颇为厌恶地说道:“乱我军心者,当诛!”
一场朝议,因臧荼的出现,让韩广扳回一局,大快人心之下,他也不吝啬,直接将右符交予臧荼,让其尽调燕地之兵,与赵一战。
如果说,周礼尽在鲁,那么周制则尽在燕。
这个古老的诸侯国,自受封以来八百年基本没什么大的变化,周公定下的那一套在燕国依然顽强地实施着。
只是从规模上,燕国打破了天子六军,上公三军,侯伯二军,子男一军的束缚,建制了十数军来用于应变诸侯争霸的乱局,与周军同,燕军也分为军、师、旅、卒、两、伍六等。
每军一万两千五百人,由卿统领;每师两千五百人,由中大夫统领;每旅五百人人,由下大夫统领;每卒一百人,由上士统领;每两二十五人,由司马带领;每伍五人,由伍长带领。
军队的核心是王家与贵族子弟,即“王族”与“多子族”所组成,基干力量是征发平民组成的甲士。
这样的军队,如今看来已经很不合时宜,莫说秦楚齐三晋等国,就连早早灭亡的越、宋、鲁等国都不再墨守成规地用着周人这套早已过时的军制,天下除燕国外,再也找不到第二家。
当然,也不都是旧军,否则都不用其余六国来伐,胡人都能把燕国吞噬,除此之外,燕国尚有秦开效仿胡人组建的骑士万余及燕昭王主政时,名臣乐毅所征募的新军等若干,也正是这些迥别于过去的士卒,才勉强把燕国抬进了战国之列。
只可惜,昭王之后再无昭王,惠王死于成安君手,武成王少智,孝王短命,王喜又是遵循守旧之人,几代君主的不作为,致使乐毅短暂的革新后,燕国依然在旧有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被拜上将军后,臧荼就带着这支堪称上古时代遗留的车骑大军南下易水抵挡赵人去了,虽胜负难言,但身为大丈夫又怎么能不战而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