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王寺据皇宫西北四里。
次日清早,晴空一碧,晨风和煦,苏秋和凉国公主陪伴唐括太后,带着几名内侍和宫女,轻装便服,悄然出了皇宫,漫步缓行,向汉王寺而去。
唐括太后久居深宫,已有十数年未到郊外远足,此时与凉国公主挽臂相依,缓步慢行,一路皆是平整的御道,绿柳夹道,拂露笼烟,翠荫如云,日光漏洒,若碎金屑玉,人行其间,衣袂尽绿,更有风吟鸟唱,顿觉心旷神怡,脚步也轻快了许多。
苏秋随行在侧,今日似乎谈兴极高,不时引发阵阵欢声笑语。
“樊迟之名是谁给取的?”苏秋问道。
凉国公主答道:“孔子取的。”
“樊哙之名谁给取的?”苏秋又问道。
凉国公主略一沉吟,答道:“汉高祖取的。”
苏秋接着问道:“烦恼之名谁给取的?”
凉国公主沉吟良久,苦思无解,笑道:“苏秋先生,妾身实在是不知如何答了。”
唐括太后也笑道:“苏秋先生,你就别为难她了。”
“这是他自己取的。”苏秋先生悠悠道。
一阵爽朗的笑声后,唐括太后若有所思,喃喃道:“烦恼都是自己找的。”
一路上,苏秋滔滔不绝地讲着江湖上的奇闻趣事,唐括太后听得津津有味,竟未感到腿脚之乏,不觉间便已走了四五里路,唐括太后用香帕轻轻擦拭了一下额头的细汗,抬眼一看,宝胜寺已近在眼前。远远可见一座高耸的牌坊,一转雕空的梅兰竹菊的花纹,当中上面,一块横额,上书“天人福地”四个金字。牌坊过去两旁四个石莲台,左右一对石狮子,三座寺门,当中门额上面,有块石匾,刻就的“敕赐宝胜禅寺”六字。两扇朱漆山门,一对光灿灿的铜罗钉于门上。
宝胜寺依山傍水,聚气藏风,黄垣碧瓦,晨钟暮鼓,确是一方净心之地。当年太宗和太皇太后为纪念已故嫡长子汉王,降旨建造此寺,下诏清慧禅师住持,赐号佛智护国大师。
离山门一箭之地外,早有一慈眉善目的大和尚迎驾,那和尚正是清慧禅师,得悉太皇太后今日驾临,五更沐浴烧香,悬花结彩,洒扫殿堂,诸事齐备后,便在山门外敬候,此时见唐括太后徒步便服而来,上前拜道:“老衲谨遵太皇太后旨意,未敢兴师动众,独自在此恭候,还望太皇太后恕罪。”
“好,好,好。”
唐括太后环顾左右,慨然道:“老身已有十余年未来参拜过,过往岁月,真如过眼云烟哪。”
“太皇太后所言极是,自从当今圣上在小刹行过继汉王之礼后,太皇太后就未曾驾临了,时光如流,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恭祝太皇太后寿与天齐。”清慧禅师恭敬道。
唐括太后含笑道:“本宫今来祈福,多有叨扰。”
清慧禅师呵呵一笑,道:“今晨见云呈凤图,喜鹊绕飞,此乃太皇太后大驾光临的吉兆啊。”
唐括太后心情大悦,看了看苏秋,笑道:“看来苏秋先生所言不虚,祥瑞就在此地。”
清慧禅师陪着唐括太后一行,走进大雄宝殿,恭恭敬敬地焚香祈祷道:“千祥齐凑,万福咸臻;江山以金石而不移;社稷以日月而不变。愿使年丰岁捻,家中传六顺之仪;月盛日增,子孙有千坐之后,然后阴阳顺序,日月贞明;天平地成,乐和礼永。”
祈福已毕,清慧禅师引唐括太后等人来到净雅的楼阁小憩,唐括太后抬眼见门首悬着一块匾额,上书“云水阁”,饶有兴致地念起楹联,左联是“心似白云常自在”,右联是“意如流水任西东”。
清慧禅师亲手烹煮,献上水月茶,唐括太后先将一杯清茶献于佛前,再与清慧禅师品茶谈经,众人相谈甚欢,不觉间已是日色平西,远山云起,凉风徐来。唐括太后移驾回宫,临别清慧禅师赠了一把青绢折扇,打开一看,上书:
阴晴朝暮几回新,
已向虚空付此身。
出本无心归亦好,
白云还似望云人。
唐括太后感叹道:“老身若能像大师这般清心寡欲,那该多好啊。”
“太皇太后所顾念的,想必是儿孙之事,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挂怀。太皇太后一向行善积德,自有天眷,阿弥陀佛。”清慧大师双手合十道。
唐括太后尽享着久违的畅快,回程也不觉远,很快便回到慈宁宫。
第二日,唐括太后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只觉神清气爽,已非昨日可比,突然想起药引之事,便召来苏秋问道:“苏仙郎,你说的药引在何处?”
苏秋答非所问道:“敢问太皇太后,自觉身体如何?”
唐括太后高兴道:“老身昨晚睡得很香,今早醒来,浑身清爽了许多,比以前大有起色。”
苏秋微微一笑道:“这就是了,太皇太后昨日已亲自取了药引,故有今日之疗效。”
唐括太后满脸疑惑地看着苏秋道:“老身并不记得何时服过先生所开的药啊?”
苏秋道:“太皇太后久坐不行,气血不畅,多忧而心慑,多思而神殆,以至失眠多梦。身体常使小劳,则可百达和畅,寝食皆安。”
唐括太后顿时恍然大悟,叹道:“原来如此,只是多走了几里路,便有如此疗效,苏秋先生如此奇方果然与众不同。”
凉国公主笑道:“若非苏秋先生,谁敢劳驾母后劳累呢。”
唐括太后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怪不得那些太医,只怪自己,高高在上,都快不食人间烟火了,这身体生于自然,还是多接些地气才好。”
“太皇太后之疾乃经年累积所至,需坚持长期调治,且不可再有过度忧心之事。”苏秋劝道。
唐括太后叹了口气,道:“老身也是身不由己啊。”
苏秋道:“自古以来,位高者忧深,权大者责重,太皇太后母仪天下,自非常人可比,更须时常宽心抒怀,方可永保凤体安康。”
凉国公主也劝道:“苏秋先生所言有理,母后须保重身体为要。”
唐括太后沉默良久,忽然问道:“听说尧舜都活到一百多岁,他们怎么做到的?”
苏秋道:“回太皇太后,草民以为,上古之人,其知道者,法于阴阳,和于术数,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不妄作劳,故能形与神俱,而尽终其天年,度百岁乃去。今时之人则不然,以酒为浆,以妄为常,醉以入房,以欲竭其精,以耗散其真,不知持满,不时御神,务快其心,逆于生乐,起居无节,故半百而衰也。”
“苏秋先生,眼下应如何为母后调治?”
苏秋道:“已为太皇太后用过一剂。”
凉国公主诧异道:“除了徒步行走,先生何时又开过药方啊?”
唐括太后也大惑不解道:“秀敏说得是,老身自见过先生以来,尚未服过药,先生莫非记错了?。”
苏秋不慌不忙道:“太皇太后还记得昨日水月院的水月茶吗?”
唐括太后道:“老身当然记得,此茶难道是药?”
苏秋道:“正是,这水月茶有疗饥生精,安心益气之效,此为茶疗。”
唐括太后一脸茫然道:“茶疗?老身从未听说过饮茶可治病?”
苏秋道:“诸药为各病之药,茶为百病之药。
唐括太后半信半疑地问道:“果真如此?”
“太皇太后可曾知晓,五十年前,此地曾有一场瘟疫。”
“老身小时曾听老人们说,是曾发生过一场可怕的绞肠痧疫情,族人死之三成以上,甚是可怖。”唐括太后回忆道。
“太后可知如何才得幸免于难?”苏秋问道。
唐括太后摇了摇头。
“饮茶。凡饮茶者,少有人染此瘟疫。”
唐括太后惊讶道:“原来茶有如此妙用。”
“古有三杯得道之说。”苏秋道。
“何为‘三杯得道’?”凉国公主疑问道。
“一饮涤昏寐,情思爽朗满天地;再饮清我神,忽如飞雨洒清尘;三饮便得道,何须苦心破烦恼。”苏秋郎朗道。
“医心者,大医也,苏仙郎名不虚传哪。”唐括太后深为折服,不由得心情大悦。
“草民愿授八段锦功法,助太皇太后健身导引,延年益寿,不知尊意如何?”苏秋道。
“如此甚好。”唐括太后对苏秋钦佩有加,自然是言听计从。
三人正说着,忽然门外有宫女进来道:“禀太皇太后,宋王到。”
不多时,一位身材魁梧,身着白狐裘锦袍,年过三十的郎君大步流星走进来,苏秋起身正要回避,唐括太后道:“不妨。”
那郎君进门道:“儿臣恭祝母后圣躬万福。”又对凉国公主道:“大姐,什么时候到的?”
唐括太后道:“磐儿免礼。”
凉国公主道:“昨日到的,大哥是越来越精神了。”
白袍郎君在唐括太后身边坐下。
苏秋仔细一看,此人两道剑眉插鬓,一双虎目生威,大有喝一声,黄河水倒流三尺;笑一声,上苑花烂熳满林之势,故而人称“盖天大王”,这便是威震朝野的金太宗嫡长子宋国王完颜宗磐,官拜国论忽鲁勃极烈。
“母后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把你盼来了。”完颜宗磐笑道。
“所以一到上京就直奔母后这儿来了,本打算明日去看你呢。”凉国公主笑道。
“小弟本应昨日去迎接大姐,今日刚从济南府赶回来,望大姐恕罪。”完颜宗磐道。
“自家人何须多礼,大哥现在位高权重,还应以国事为重啊。”凉国公主宽容一笑道。
“两年不见,大姐一向可好?”完颜宗磐问道。
凉国公主心中本有千言万语要向母后诉说,但见母后心疲神弱,不愿让其多添一丝一毫忧虑,只好淡淡一笑道:“一切安好,大哥放心便是。”
完颜宗磐点了点头,笑道:“如此便好,若是萧庆对姐姐不好,大哥为你出气。”
完颜宗磐将目光移向下首,正要向苏秋问话,凉国公主道:“大哥,这位是苏秋先生,小妹请来的神医,江湖人称‘苏仙郎’。”
完颜宗磐打量了一下苏秋,一双虎目透着阵阵寒意。
凉国公主接着对苏秋道:“这便是我家大哥,宋王完颜宗磐。”
苏秋起身避席施礼道:“见过大王。”
完颜宗磐也很是恭敬地回了个礼,道:“有劳先生。”
“苏秋先生昨日刚为老身诊治,今日便大有起色,医道独具,不愧是神医啊。”唐括太后满含感激道:“你要好好待苏秋先生。”
完颜宗磐喜上眉梢,道:“祝母后凤体康健,福泽万年。母后之言,儿臣谨记在心。”接着对凉国公主道:“改日请苏秋先生来府内作客,聊表谢意。”
凉国公主笑道:“好啊,我这两日一直在照顾母后,正想过去看看王妃和侄儿们呢。”
四人又闲聊一会儿,唐括太后看起来有些倦了,完颜宗磐见状道:“母后歇息吧,儿臣先告退了。”
唐括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完颜宗磐、凉国公主和苏秋一同走出了宫门。完颜宗磐匆忙道:“大姐、苏秋先生,小弟还有事,先走一步。”
“大忙人,快去吧,小妹母后这里,大哥不必挂怀。”凉国公主笑道。
完颜宗磐与二人拱手作别,在几个等在宫门口的随从的陪同下,大步流星地出宫而去。
苏秋和凉国公主也缓步向外走去,凉国公主边走边道:“苏秋先生,水月茶真的可治好母后的病吗。”
苏秋沉吟片刻,道:“太皇太后所患多半是心病,自当医心为上,水月茶虽有宁神定气功效,却难除根患,在下刚才所言不过是为太皇太后宽心罢了,若是日后仍如此费心劳神,恐会反复啊。”
凉国公主叹了口气,忧道:“先生所言极是,如今朝廷每道诏书都要经过母后审阅加盖玉玺,方可颁行天下。国事繁重,母后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这时,忽然一阵春雷涌动,满天乌云随风飘来,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令人顿感浓浓春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