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秋拜别卢游父子,随凉国公主前往上京,此时已是暮春时节,但北方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一路之上,但见草长莺飞,旷野绿染,一派生机盎然,令人欢意萌动。
坐于宝马雕车里的凉国公主似乎对车窗外的景色浑然不觉,车帷紧闭,在极单调的车辙声和马蹄声里陷入沉思。人在旅途,最易多思,如同牛羊一般,平日里琐事缠身,无暇多顾,只有在这全然无事的情境里,才将腹中匆匆吞咽下的过往旧事一一反刍,细细品味。
车帷忽然闪出一道缝隙,凉国公主向骑马走在车旁的苏秋喊道:“苏秋先生,请上车说话。”
苏秋翻身下马,弯腰入了车厢,与凉国公主相对而坐。
“公主殿下有何吩咐?”苏秋恭敬道。
“也没什么事。”凉国公主浅浅一笑,难掩忧郁之色。
“殿下心中似有所虑?”苏秋的眼眸深深,似乎一眼就能看到人心底。
“心善之人总是为他人多虑,也便会多生烦恼,是不是?”凉国公主反问道。
“多情多思,多思多虑,多虑多忧,只在一个情字,人非草木,岂能无情,有情便有忧,烦恼多寡,只在解忧。”
“如何解忧?”凉国公主问道。
“天地造化,各安天命,内省不疚,何忧何惧?”苏秋淡然道。
“只是眼看亲人恐遭大难,岂能置之度外?”凉国公主叹道。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今我不乐,岁月如驰。”苏秋微笑道。
一番畅叙,凉国公主大为释然,抬手掀开车帷,只觉春风拂面,丽日暖心。
一路有精锐骑兵严密护卫,路途十分顺利,六日便抵达上京城。
上京城坐落于金水河西岸,天门岭西麓,天门岭北起松花江畔,南接长白山,东与完达山相连;金水河入混同江,向东北奔流入海。当年金太祖在此筑城,向西可直取辽之上京、中京、东京,向东,则可隐入莽莽山林。
距城三里外,举目远眺上京城,城中宫宇华美,楼阁峥嵘,气势恢宏,一派风华物茂,其奢华之度竟与前朝东京汴梁城有过之而无不及。
“停下!”凉国公主对车夫道。
车马缓缓停了下来,凉国公主与苏秋走下马车。
凉国公主远望京城,不知为何,两年未归,竟生近乡情怯之感,叹道:“两年不见,京城越发繁华了。”
经常往来京城的车夫道:“公主所言正是,小人往来京城,但见处处都在大建府邸,日新月异,咱大金国可是蒸蒸日上啊。”
“如此大兴土木,岂不劳民伤财。”凉国公主皱了皱眉道。
“如今宋国每年供奉三百万两的岁币,又从汴京城掳回了上万名能工巧匠,自然能大造楼阁殿宇。”那车夫道。苏秋望着巍峨壮观的上京城,心中五味杂陈,难以尽述。
正在这时,忽然远处传来一阵骚乱声,循声望去,原来是几名彪形大汉在追着一位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那小娘子连呼救命,凉国公主走上前去,喝道:“住手!”
一位大汉冲着凉国公主喝道:“大爷们正在办差,休要多管闲事。”
这时,只听“啪”的一声,那汉子的脸上已被结结实实地扇了一巴掌,瞬时面如猪肝色,那汉子正欲发怒,转眼一看,顿时呆若木鸡,打人者居然是自己的头儿。
原来领头的汉子认出了凉国公主,忙喝止众汉子,领着那群鹰犬,躬身拜道:“小人们有眼无珠,冲撞了殿下,万望恕罪。”原来那领头的汉子是豳王府唐括虞侯,豳王完颜宗峻乃是凉国公主的的二弟,这位唐括虞侯在豳王府多年,故而认识凉国公主。
“你们在此作甚?为何要抓这小娘子?”凉国公主斥责道。
“小人们在为国师挑选祭品。”
“为何要用这位小娘子祭祀?”
“这…”唐括虞侯面有难色,不肯多言。
“快说!否则本宫现在就治你不敬之罪。”凉国公主怒道。
“据说是......是国师制作问天鼓所用。”唐括虞侯踌躇多时,吞吞吐吐道。
“制作问天鼓与此小娘子有何干系?”凉国公主追问道。
“小人的确不知,只是奉命行事啊。”唐括虞侯急得面红耳赤道。
凉国公主见唐括虞侯一脸委屈之相,知此事冤有头债有主,便道:“既是如此,草菅人命,天理何在?本宫令你等不许再做此等丧尽天良之事,日后自会向豳王说明。”凉国公主厉声道。
唐括虞侯连声诺诺,带着那些汉子仓皇而去。
凉国公主上前扶起吓得脸色惨白,瘫坐在地上的女子,柔声道:“小娘子,没事了,回家吧。”
那女子深深道了个万福,拜谢而去。
“难道真有此事?”凉国公主沉思良久,幽幽问道。
“据说法术高超的萨满巫觋师所用的法器颇为神秘,所用问天鼓是以八字纯阴的少女活着时候剥下后背的皮做鼓面,用鹗骨做鼓架,再用红鲑鱼的皮熬制而成的鱼胶黏合而成的神鼓;所用嘎巴拉碗以修为极高的得道高僧大德的头盖骨做成的骨碗。”苏秋道。
“妾身也曾有所耳闻,没想到真有此等骇人听闻之事。”一阵风来,夹杂着严冬残留的寒意,让以习惯了融融春意的人们不由得打了个冷颤。凉国公主理了理凌乱的发丝,长叹了一口气,缓缓道:“看来祸事迟早会来的。”
苏秋一直默默地注视着,只道:“起风了,快上车吧。”
上京城有大城、皇城、宫城三重,城内又分南北二城,皇城居于南城,苏秋和凉国公主坐在马车里,车夫手持凉国公主金牌,一路无阻,先入大城景风门,再入皇城宣阳门,最后进入宫城应天门。
凉国公主和苏秋在应天门前下了车,步行绕过正殿大安殿,和大安殿后的便殿仁政殿,苏秋忽闻柔绵婉转的琴声,又有一阵馥郁的香味扑面而来,循声望去,那乐声来自一座高约数十丈的华美楼台,此台有五座高楼组成,中楼最高,约数十丈,在华宇宫阙间巍然耸立。
苏秋道:“此楼台与其他宫室颇有些不同。”
“此为‘五云楼’,是今上所建,陛下整日在此吟诗作赋,轻歌曼舞。唉!登基以后好像换了个人似的。”凉国公主轻叹道。
二人又向北走了百步,来到一座华美的宫殿门,苏秋抬头一看,匾额上书“慈宁宫”,凉国公主道:“苏秋先生,到了。”
凉国公主领着苏秋,向门内走去,早就奉命在此守望的宫女一眼看见凉国公主走来,如同一只欢快的小鹿,忙奔向后殿,对正在卧床静养的唐括太后高兴地喊道:“启禀太皇太后,到了!到了!”
“是秀敏到了?”唐括太后赶忙坐起来问道。
“禀太皇太后,公主已到门口了。”宫女扶起太皇太后道。
“母后,儿臣回来了。”正在这时,凉国公主已进了后殿,母女已有二年多未见,凉国公主疾步来到榻前,扑在唐括太后怀里,喜极而泣道。
唐括太后将凉国公主拉到榻上坐下,仔细端详一番,心疼道:“秀儿,你瘦了。”
凉国公主笑道:“回来就会胖的。”
母女相见,有诉不完的离愁,道不尽的思念。尽管唐括太后心情大悦,但憔悴之态难以遮掩。凉国公主关切道:“母后为何如此倦怠,难道有烦恼之事?”
唐括太后叹道:“老身近来白日茶不思饭不想,夜晚难以入眠,渐感胸闷气短,力不能支。”
凉国公主问道:“宫里的御医可曾诊视?”
唐括太后叹道:“天天来看视,只会开些补药,不见什么疗效。”
凉国公主道:“儿臣这次来给母后带来了一位高人,人称苏仙郎,精通医道,请母后一试。”
唐括太后微笑道:“还是女儿贴心哪,你那些兄弟可想不到啊,神医在何处?”
“在宫门外候着呢。”凉国公主挽着唐括太后的胳膊道。
唐括太后对候在一旁宫女吩咐道:“快请。”
不多时,苏秋随宫女走入殿内,迎面见凉国公主身边坐着一位满头银发,贵雅而不失威仪的老妇,知其必是太皇太后,上前拜道:“太皇太后圣躬万福。”
凉国公主道:“母后,这便是苏仙郎苏秋。”
唐括太后见眼前的这位郎君丰神俊逸,气度安详,甚是喜爱,语气温和道:“劳苦先生远来,老身今得睹清光,三生有幸。”
苏秋道:“山野鄙夫,实不敢当。”
“不必拘于常礼,请坐。”唐括太后微笑道。
苏秋在榻前的锦墩上坐下,正要为唐括太后看脉,这时牌印祗候阎乞儿捧着一份奏章进来禀道:“启禀太皇太后,翰林院送来一份加急诏书,请太皇太后批阅。”
唐括太后对凉国公主叹道:“你父皇在世时,老身只需管好后宫之事便可,平日里也无紧要之事,如今却还要操心朝廷政务。”
凉国公主心疼道:“母后本应颐养天年,却还要受这案牍劳苦。”
唐括太后叹了口气,阅罢诏书道:“你去找阎乞儿加盖玉玺吧。”
处理完奏章,苏秋继续为唐括太后把脉,不多时,诊脉已毕,苏秋道:“太皇太后之恙,乃劳神过度,七情所干,食不甘味,忧思多梦,以致神昏力倦。”
“先生诊切果然神妙透彻,宫中太医也这般说,只是用药却不见效。”
“可否借药方一看?”
唐括太后对身边的侍女道:“杏儿,将药方拿给苏秋先生过目。”
不一会儿,杏儿便将药方取来,呈给苏秋。
苏秋看了一眼,道:“皆是一些安神补气之药,也算是对症,但尚缺一味药引。”
唐括太后忙道:“缺哪味药,让杏儿这就去太医院取来。”
苏秋微微一笑,道:“禀告太皇太后,这味药他人无处可寻。”
唐括太后疑惑道:“那该怎么办?”
“需太皇太后移驾亲取。”
唐括太后愈加不解,道:“何处可取?”
“草民昨日夜观天象,西北方有祥云汇聚,请太皇太后移驾储庆寺祈福,必有所获。”苏秋胸有成竹道。
唐括太后有些将信将疑,凉国公主笑道:“母后,就依先生之言吧,何况你也许久未去了,正好散散心。”
“草民还有一不情之请。”
唐括太后爽朗道:“尽管讲来。”
苏秋道:“为表诚意,草民斗胆请太后弃车马,徒步祈福。”
唐括太后圆瞪双眼,看了看苏秋,又看了看凉国公主,凉国公主笑道:“苏秋先生乃是神鬼莫测的高士,想必早已安排妥当了。”
唐括太后微微颔首,笑道:“好,一切但由先生便是。”
凉国公主又陪着唐括太后聊了一会儿,见母后倦色渐浓,便道:“母后先歇息一下吧。”
唐括太后虽有些不舍,但自觉精力不济,只好笑道:“娘真是老了,才聊了这么一会儿,就有些昏昏沉沉的,也罢,你和苏秋先生一路鞍马劳顿,也早些歇息吧。”对身边的阎乞儿吩咐道:“安排公主和苏秋先生在凝香斋暂住,好生伺候。”
阎乞儿唱喏道:“小奴遵旨。”转身向凉国公主和苏秋躬身施礼道:“公主殿下、苏秋先生,请随小奴到偏殿休息。”
走出宫门,苏秋边走边道:“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宜养息安神,为何还要如此操劳?”
“先生有所不知,依父皇遗诏,由母后暂且保管玉玺,朝廷颁发的一应诏书,必经母后审阅并加盖玉玺,方可生效。”凉国公主一脸忧色道。
“原来如此。”苏秋不无忧虑道,“起居有度,不妄作劳,方可形与神俱,而尽天年哪。”
凉国公主很是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先生所言极是。”
二人并肩默默地向前走着。
“对了,今日先生为母后开得到底是什么药引啊?”
“殿下若是信得过在下,待明日去祈福后,自会明白。”
凉国公主一笑道:“先生可真是神鬼莫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