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秦王和翼王来了。”
高庆裔正卧床闭目养神,项干办一溜小跑地走进来,轻声禀报。
“快请!”高庆裔说着,吃力地坐了起来,在一位奴婢的搀扶下起身相迎。
“凤起可好?”门外传来洪亮的声音。
话音未落,从门外一前一后走进两位辫发垂肩的金国郎君,正是完颜宗翰和蒲聂希尹。
高庆裔正要躬身见礼,蒲聂希尹急抢前一步,扶住高庆裔。
完颜宗翰关切道:“身体要紧,不必拘礼。”
高庆裔愧疚道:“只怪卑职疏忽大意,让二位大王挂心了。”
“哪里话,这是老夫之过,让兄弟受苦了。”完颜宗翰一脸歉意道。
“只怪贼人丧心病狂,二位何须自责?”完颜希尹道。
三人说着,一同来到后花厅,刚落座,完颜宗翰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凤起,如何发生这等事?”
高庆裔便将事情前前后后原原本本地叙说了一遍。
常言道:“打狗还看主人面”,完颜宗翰从未想过竟还有人真敢向威震九州的西京元帅府动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何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完颜宗翰咬牙切齿道。
高庆裔道:“卑职到平阳后,便立即差人前去府城驿详查,不日便有结果。”
“一定要揪出元凶首恶,严惩不贷。”完颜宗翰狞髯张目道。
“凤起,依你之见,当是何人所为?”蒲聂希尹一直沉思不语,忽然问高庆裔。
“卑职这些日子也一直在思索,目前尚难断言。”高庆裔凝眉沉思道。
“是否因你袭击了完颜宗磐的使团,遭其报复?”蒲聂希尹道。
高庆裔摇了摇头,道:“使团非卑职所派之人袭击。”
“使团明明遭袭,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完颜宗翰惊诧道。
“卑职虽已派人设伏,但被另一伙强人抢先下手了。”高庆裔若有所思道。
“可查清这些人的来路?”蒲聂希尹问道。
高庆裔摇了摇头,道:“卑职已派人查探,但尚无消息。”
“这两件行刺案都要立即查明,其中或有关联,即便是天王老爷,也要让他血债血偿,老夫绝不能让凤起的血白流。”完颜宗翰说着,不由得怒火中烧起来。
蒲聂希尹笑劝道:“大王,咱们今日是来慰问的,这些扫兴的事日后再议吧。”
完颜宗翰闻言,如梦方醒,收起怒容,笑道:“是啊,回来便好,凤起遭此大难,必有后福啊。”
蒲聂希尹道:“大王所言极是,转危为安便是可喜可贺之事,凤起素爱雅集,不若举办一场曲水之宴,以流水为凤起洗濯晦气如何?”
完颜宗翰哈哈一笑,道:“老夫不通风雅,这种事你们做主,老夫附庸风雅便是。”
“大王,凤起看起来有些倦了,咱们还是早点告辞吧。”蒲聂希尹道。
完颜宗翰点头称是,正欲起身,忽然想起了什么,道:“对了,凤起,依你所言,那位救你性命的神医也算是个人物,若在府内,可否请来一见。”
“那位神医现在还在敝宅,卑职立即差人去请。”高庆裔对守在门外的项干办道,“快请苏秋先生过来一下。”
项干办急忙入内禀道:“二位先生外出游玩去了。”
“还不快去找!”高庆裔呵斥道。
“不急。过两日便要举办曲水流觞宴,请这位神医参加便是。”完颜宗翰说着,起身和蒲聂希尹一道告辞了。
接下来几日,高庆裔在府内静养,精神略好之时,便邀苏秋和颜玉焚香吊古,品茶论文,甚是快意,气色渐佳。
在蒲聂希尹的亲自张罗下,三日后,一场精心筹备的曲水流觞宴在渤海郡王府隆重举行。西路军千户以上将官悉数参加,高庆裔又兼西京留守,西京府军政官员皆四品以上文武官员也全体赴宴。项干办一早便来到惜春堂,对苏秋和颜玉道:“相公拜上二位官人,今日府内举办曲水流觞宴,相公特请小的前来邀请二位官人,以表谢意。”
“在下布衣韦带之士,何敢忝列,献丑弄拙?”
“先生此言差异,秦王对先生可是大有好感。”
“秦王?”
“大王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能入其法眼,必定会平步青云,封侯拜相也未尝不可。”项干办眉飞色舞道。
“在下并无半分功名,项干办好意,在下心领了。”苏秋笑道。
“贵人一句话,胜过十年功。”项干办见苏秋颇不以为意,不通时务,恐要枉费了大好前程,急忙点拨道。
“大王也来赴宴?”颜玉问道。
“秦王和翼王二位殿下都来赴宴。”项干办脸上满是艳羡之色,见苏秋似乎还是不解其意,心有不甘地补了一句:“这可是鲤跃龙门的天赐良机啊。”
颜玉忙道:“在下近日有些劳累,身体不适,可多拜上高相公,恕在下不能赴席,改日面谢。”
项干办万分惊愕,苦着脸央求道:“相公盛情相邀,二位若是推辞,小的如何交代?”
苏秋见项干办一脸为难之色,便道:“既然如此,颜弟可好好休息,苏某赴会便是,到时自会代颜弟向高大人禀明。”项干办这才叉手告退。
日过正午,渤海郡王府门前车马如云,赴宴的宾客陆续赶到,项干办引苏秋向后花园走去,边走边道:“苏秋先生可要多出些佳作才是。”
苏秋问道:“这是为何?”
项干办挤眉弄眼道:“这次曲水之宴的奖赏可是非同一般。”
苏秋只是“哦”了一声,似乎有些不以为意。
项干办凑到苏秋的耳边,馋涎欲滴道:“西路军刚刚攻下宋国绛州城,俘虏了两万多百姓,从中精挑细选了十位绝色佳人,作为今晚比诗获胜的奖品,苏秋先生正值血气方刚之年,不会没有兴趣吧?”说罢,脸上浮现出一丝奸邪的笑意。
“金宋何时又开战了?”苏秋心中一惊,不露声色道。
“陕州与南朝都城远隔万里,我军在此取其一城,又不会令其伤筋动骨,南朝只会装聋作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哪里敢言战?”项干办轻蔑道。
苏秋随项干办来到后花园,但见台榭池塘,泉石萦绕,流杯九曲,红日西斜,夕霞漫染,柳丝如金,桃颜似火,东风阵阵,落红满地。走近一座雕檐斗角的小亭,抬眼见亭上匾额书“汐水亭”,此即流觞取水亭。
此时亭内已高朋满座,西京城内的达官贵人莫不云集于此,高庆裔特意让苏秋坐在身边,对众人道:“此乃在下的救命恩人,人称“苏仙郎”,是一名神医。”然后又为苏秋一一介绍贵宾,苏秋顺着高庆裔示意方向看去,坐在正中者面如重枣,额阔颧高,浓眉虎眼,连鬓钢须,身高体大者乃是秦王完颜宗翰,坐于其左侧者面黄短须者乃是翼王蒲聂希尹,其他依次为西京同知留守郑思中、武勇军节度使完颜永明等四品以上大员二十余人。
宾客已齐,高庆裔起身致辞道:“大王、诸位同僚,在下奉命出使齐国,路遇险情,侥幸得生,承蒙二位殿下厚爱,为卑职举办曲水之宴,卑职感激不尽,大王特为诸位备有丰厚奖赏,请诸位贵宾不吝才华,多留佳作。”然后举杯面向完颜宗翰,拜了三拜,与众僚齐声喊道:“谢大王千岁、千岁、千千岁,谢翼王千岁、千岁、千千岁。”
“诸位免礼,渤海郡王为国出生入死,可表可嘉,请诸位开怀畅饮,为高留守接风洗尘。”完颜宗翰说完,一饮而尽。众人也举杯饮尽。
待宾客们皆在庭园曲水边就座后,一队簪白花,着紫色罗裳,一队簪黄花,着鹅黄罗裳的美姬吹笙鼓瑟并排自桃林深处穿花拂树,袅袅婷婷而来,飘飘然如仙子降临人间,在汐水亭内和乐起舞,若片片花瓣,随风轻扬,俄而,忽见一头戴花冠,一袭素绫的花心俏立于众芳间翩然独舞,正是:
花想仪容柳想腰,融融曳曳一团娇,绮罗丛里最妖娆。歌罢碧天零影乱,舞时红袖雪花飘,几回相见为魂销。
一曲舞彻,众宾客张口忘呼,举杯忘饮。
少顷,古筝弹奏的雅乐背景下,木制羽觞载酒自上流蜿蜒而下,如羽觞亦泮,则近者饮而诗。
一羽觞在蒲聂希尹面前停下,童子取出诗题呈上,乃是“天”字。蒲聂希尹沉吟片刻,朗声道:“天为罗帐地为毡,日月星辰伴我眠。”众人皆拍手称赞。
又一羽觞飘到高庆裔面前,取出一看是“一”字,高庆裔脱口而出道:“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众人齐声喝彩。
接着,又一羽觞顺水而至完颜宗翰面前,取出一看是“飞红”二字,完颜宗翰本是个粗人,与一些文人相处久了,多少也可邹两句,但若要命题赋诗,却难似登天,完颜宗翰搜肠刮肚也找不出“飞红”二字,正欲举起酒杯认罚,恰在此时,一阵微风拂来,一片柳絮随风悠悠扬扬飘落到他的酒杯里,完颜宗翰竟突发奇想,信口诌道:“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先是愕然,继而哗然。完颜宗翰正为自己的神来之作洋洋自得,环视四周,见众人表情甚是怪异,便问坐在身边的蒲聂希尹道:“有何不妥?”
蒲聂希尹踌躇片刻,凑近完颜宗翰耳边道:“大帅可见过红色的柳絮?”
完颜宗翰再一琢磨,这才回过味来,尬然一笑,自嘲道:“老夫想打点油,却掉进了油缸里。”说罢举起酒杯就要认罚。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道:“大王且慢。”
众人一看,原来是苏秋,“大王所吟乃是下半句,鄙人偶得上半句,不知可否一试。”苏秋不慌不忙道。
“我这狗屁不通的诗竟还有上半句。”完颜宗翰心中暗想,好奇道:“先生快讲。”
苏秋吟道:“夕阳返照桃花渡,柳絮飞来片片红。”
众人先是一阵默然,继而啧啧称奇,高庆裔连声道:“妙、妙、妙不可言!”
“如此半句让人笑掉大牙的诗,再加上半句,怎么竟成好诗了?”完颜宗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侧首问高庆裔道:“如何妙法?”
高庆裔道:“秦王试想,夕阳返照下的桃花,漫天火红,就连飞来的柳絮也被染成了红色,这是多么辉煌灿烂的景象。”
完颜宗翰这才恍然大悟,不由得拍案喊道:“妙!真是妙!”
约一个时辰后,项干办喊道:“宴中休息。”
继而,一排衣着艳丽的婢女手捧玉盘,送上一道香气扑鼻的佳肴,苏秋尝了一口,果然鲜嫩无比,只听众人啧啧称赞。一宾客问道:“此为何肴,如此美味。”
高庆裔颇为得意道:“此乃敝府特色菜肴,为卤驴板肠,是高某最爱。”
又过了一个时辰,酒尽余欢,高庆裔道:“请翼王殿下宣布优胜奖赏。”
蒲聂希尹高声道:“一等奖赏花魁、银百两、骏马一匹,三者任选其一;二等奖赏佳人一名或银五十两或牛一头,三者任选其一;三等奖赏银二十两。”
高庆裔又道:“请大王宣布优胜宾客。”
完颜宗翰高声道:“苏秋为诗魁,翼王获二等奖……”
众人齐声欢呼。高庆裔问道:“苏秋先生,你选何礼物?”
苏秋似已有几分醉意,哈哈笑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好!”完颜宗翰跟着诌了一句:“诗魁配花魁,才子配佳人。”众人开怀大笑起来。
“请出花魁......”蒲聂希尹拖长声音,高声道。
不多时,两位侍女伴着那位头戴花冠的花心款款而来,原来此女便是花魁。苏秋定睛一看,见这女子星眸滟滟,姿态明秀,气韵非常,果然是名副其实的花魁,若是置于宫内,也可让六宫粉黛无颜色。
这时,有人高喊道:“诗魁与花魁饮交杯酒。”众人皆齐声附和,笑声一片。
那花魁捧起玉杯,冷若冰霜道:“郎君请。”
苏秋大出所料,木然举起酒杯,在众目睽睽下,只好听任一旁项干办的摆布,二人各先饮一半,再换杯共饮。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又欢饮数巡,众宾客兴尽告辞而去。
苏秋起身准备回房,突然有些内急,便四处找茅房净手,走到一有臭味处,此处却不是茅房,却是驴圈,只见驴圈外的四个木桩上各栓着一头驴子,这驴子皆卧地不起,再看驴腹下还在汩汩流血,驴子眼角皆挂满泪痕,虚弱哀叫,奄奄一息。这时,一名庖厨正好经过。苏秋问道:“这几头驴子为何如此?”
庖厨答道:“此为活抽驴肠,高大人最爱吃驴肠,一定要鲜嫩才可,肠放入汤锅,时间短了煮不熟,坚韧而嚼不动;时间稍长又会太熟而糜烂,变得寡味难吃。要做出最鲜嫩的驴肠,不仅要掌握好火候,而且驴肠一定要新鲜,存放过夜就会变味,小人们为此苦恼不已,还是高大人想出个周全妙法,每逢宴会,先把活驴拴在厨房旁边的驴桩上,宾客入座,开始斟酒传杯时,方提刀把驴肚子割开一道口子,抽出肠子,洗净切碎立即下锅,做成美菜端上宴席。”
苏秋闻言,只觉肚中翻江倒海起来,赶忙跑到茅房内。
这时,忽然听到墙后有人低语,细听竟是蒙古语,苏秋行医多年,走南闯北,略通蒙古语,只听那人道:“长生天,我何时才能逃离此地,重振乞颜部,为父报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