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
苏秋和颜玉二人一路向北,来到黄河龙津渡,举目望去,浊水汤汤,直接天际。
河岸边建有一座河台,原是宋军所建,台高五丈,台上建望河亭,四面建成厢房,台外有一道城墙,四面各有重门,如今已残破不堪。当年都虞候何灌与内侍梁方所率两万禁军未放一矢,弃城而逃,花费如此人力物力营造的一座军事要塞,竟然从未派上用场,孰为可惜。
岸边人迹寥寥,渡船尚在对岸,苏秋和颜玉登上望河亭,颜玉挥着手臂招呼渡船,苏秋站在亭内,望着浩浩东流的黄河,遥想当年宋军不战而逃,金人千军万马趾高气昂渡河的情景,尤觉心寒。
“苏秋兄,渡船来了。”颜玉见苏秋陷入沉思,提醒道。
只见一位瘦脸长髯,蓬头赤脚,身着一领褐布短衫,腰系黄麻绦子的老艄公一边划着船向河岸荡来,一边和着咿呀咿呀的摇橹之声,唱道:
一叶扁舟任往来,鹄沉水底雀升天。
风波险处人休讶,廊庙风波更险哉。
待那老艄公撑船傍岸,二人登上渡船,那老艄公将船点开,悠悠荡荡地摇向对岸。老艄公一边摇橹,一边攀谈道:“二位官人去往何处?”
“去上京。”颜玉答道。
苏秋站在船头,遥望北岸,但见一片茫茫荒野,寒暄道:“船家在此摆渡许多年了吧?”
“老朽从事摆渡营生已有十余年了。”老艄公答道。
“北岸那一片断壁残垣可是大名府?”苏秋问道。
“是啊,一座人口百万的泱泱大城,一夜之间,灰飞烟灭了。”老艄公黯然叹道。
苏秋默然而立,浮想联翩,不觉间船已靠上对岸。
“苏秋兄,下船了。”颜玉扯了一下苏秋的衣袖道。
苏秋向老艄公叉手作别,和颜玉一道下了渡船。
日近黄昏,四野垂云。渡口旁便是一处驿栈,门口挑着一面黄旗,上书“天门驿”。
颜玉道:“我们今晚宿在此处吧。”苏秋点了点头。
颜玉拿出一块玉符,交于一位驿子,那驿子接过玉符,稍加查验,双手奉还,态度极是恭敬,一路躬身将二人引至一处精致的二层馆舍,此为达官贵人所专设上房,非一般校尉军卒可享用。驿子为二人安排了两间上房。
“颜弟,我想出去走走。”
颜玉见苏秋面有抑郁之色,道:“苏秋兄,你的脸色不大好,小弟陪你一起出去走走吧。”
“只是昨夜没有睡好,没事。”苏秋微微一笑道:“你也是一脸倦容,还是在房里多歇息一下吧。”
颜玉从未如此劳顿,确是浑身酸痛,便点了点头,道:“早点回来,一起用晚膳。”
苏秋走出驿栈,向远处那片残垣断壁走去,一路皆是荒榛败棘,野草寒烟,行不过三四里,来到城下,登上一截残存的城垛,举目望去,残阳如血,余晖中一切都染上了一抹静谧的安然,但满地的颓垣败壁却似在无声地诉说着那曾经无比惨烈的血火记忆。当年雄伟的城廓已变成了荒草丛中的一堆废墟,偶尔兀立的残墙危楼,依稀可想见当年的繁华盛景。
寒鸦数声,风沙呜咽,是在替枉死于此的灵魂悲鸣吗?苏秋走在齐腰深的荒草里,极力搜寻着记忆中的情景,只觉前尘如梦。强劲的寒风在起伏的山峦、颓垣断壁间呼啸,苏秋轻抚着那千疮百孔的残墙,仿佛又听到那壮怀激烈的厮杀声、绝望无助的悲鸣声。
霎时间,天地显得如此空旷高远,耳畔回荡着丝丝缕缕的低吟浅唱,多少离恨、多少哀愁、多少幽怨、多少悲伤蕴于其中啊!苏秋凝神静听,透过啸啸风声隐约有人高歌道:
“海中群鱼化黄雀,林乌移巢避岁恶。邺王城上秋风惊,昔时城中邺王第。只今蔓草无人行,但见黄河咆哮奔碣石,秋风吹滩起沙砾……”
细细听来,那歌声音节沉雄,辞调悲壮,有些耳熟,循声望去,见一位头戴斗笠、背着鱼篓的渔夫正一边唱着一边向不远处的一处孤零零的茅舍走去。苏秋站在高台上,可将掩映在荒草中的茅舍一览无余,只见那渔夫进了柴门,从屋内端出一只酒盏,来到后院,毕恭毕敬地对着一块石碑拜了四拜,沥酒于地,又仔细地将石碑擦拭一番,转身进屋去了。
苏秋很是纳闷,跃下断墙,来到茅舍前,轻叩柴门,不多时,那渔夫从屋内走了出来,苏秋仔细一看,那渔夫竟是摆渡的老艄公。
苏秋叉手道:“原来是船家,小生想讨碗水喝,不知是否方便?”
老艄公似乎有些警惕,叉手道:“官人为何到此荒僻之地?”
苏秋叹了口气道:“在下年幼时曾在大名府住过,今日路过此地,重游旧地,想不到一座泱泱大城竟成了一片瓦砾。”
“听官人说话,确有几分大名府口音,快请屋里说话。”老艄公很是热情道。
苏秋走进低矮昏暗的房内,只见正中案几上供奉着一把宝剑。
“官人稍坐,老朽烧些热汤来。”老艄公抱着一捆柴禾,走了回来。
苏秋道:“有劳了。”
待老艄公烧灶之时,苏秋走到案几前,又仔细地打量了那口宝剑,不禁悲喜交加,原来此剑正是父亲所配丹阳剑,儿时偷偷玩耍此剑的情景的历历在目,不觉眼角有些湿润。
不多时,听到脚步声,苏秋忙拭干泪痕,老艄公端着一碗热汤回来了,满脸歉意道:“理应招待小官人茶点,只是自犬子去后,收入微薄,无茶款待。”
“天下佳茗莫如白水解渴。”苏秋接过茶碗,一边喝水,一边与老艄公攀谈道:“船家在此居住多年了吧?”
“老朽打汴京来,在此地已有十多年了。”
“如此说来,船家定是亲眼目睹了当年大名府陷落。”
“是啊。真是惨不忍睹啊。”老艄公忆起往事,脸上立时显出悲戚之色。
“实不相瞒,家父家母皆于此役遇难,小生特来寻亲,只是,这茫茫荒野,何处可寻啊。”
“怕是找不到了,当年大名府沦陷之时,真是人间地狱啊。”老艄公双眼噙泪,似乎不忍回想,停顿片刻,眼中噙泪道:“实不相瞒,大名府之战时,老朽是关天使的马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时,眼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只有成群的野狗四处游荡,一座千古大城竟成了白地。”
“即是如此,老伯为何还要留在此地?”
“关天使是位顶天立地的大英雄,镇北军没有一个是孬种。可恨皇帝老儿高坐在金銮殿里,何时能下来亲眼看看,有舍家报国的叛将吗?有流尽最后一滴血的叛军吗?为何总是奸人当道,小人作恶,英雄蒙冤,好汉受难?老朽身为一名老军,能与这帮兄弟们守在一起,每天给他们敬上一杯薄酒,是老朽之幸。”老艄公说着说着,激愤地浑身颤栗起来。
苏秋强忍着心中的滔天波澜,劝慰道:“公道自在人心,老伯切莫过悲,万望保重。有老伯这番情意,众位英烈们泉下有知,也可宽慰了。”接着长揖道:“老伯高义,请受小生一拜。”
那老艄公急忙将苏秋扶住,口中连道:“贫贱之人岂敢受小官人大礼,老朽所为不及关天使之万一,如此真是折煞老朽了。”
“万事莫贵于义,老丈义薄云天,与那些高居庙堂之人判若云泥,当受天下人之拜。敢问老英雄尊姓大名?”
“老朽姓钟名有诚,英雄二字,非老朽可承当,官人请随小老去拜众英雄。”
钟老丈引着苏秋,来到屋后,抬眼可见院内竖立着一座一人多高的无字石碑,碑后是一座土丘,再往后,更有连绵不绝的土丘。
“这便是关大帅夫妇之墓。”钟老丈一边拿着掸子拂着碑上的尘土,一边道:“官人要拜,便要拜关大帅,拜这数万将士,只可惜,他们血洒疆场,此刻还在背着叛军的骂名。”
“听说当年大名府之战甚是惨烈,镇北军怎会成了叛军?”
“老朽是关大帅的马夫,一直跟随在大帅左右,亲眼目睹,颇知其详。”
“请老伯赐教。”关秋阳恳切道。
钟老丈眼望远方高耸的残垣断壁,心潮澎湃,幽幽道出那深藏在心底深处的血火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