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天岳连夜拟好奏章,次日一早,正要出门上朝奏报,忽有门吏飞奔来报,梁总管已到门首。
关天岳心中一沉,正要出门迎接,梁黼已一脸怒容地闯入堂来。此人本就长着一张长脸,此时拉着脸,看起来更甚驴脸。
“不知梁总管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还望恕罪。”关天岳不亢不卑地拱手施礼道。
“关天岳,你可闯下大祸了!”梁黼也不答礼,劈头盖脸地斥责道。
“敢问梁总管,关某有何过错,还请指教。”关天岳不动声色,从容自若道。
“你昨日可封了一座宅院?”梁黼翻了翻白眼,厉声责问道。
“正是。”关天岳坦然答道。
“如今已闹得满城风雨了!”梁黼急赤白脸地尖叫道,好像被人当众扒下了底裤。
原来,封那宅院时,引来了围观百姓,宅院内藏有密道的传闻不胫而走,加之青楼皇帝的声名早已传遍街头巷尾,两厢印证,当今天子青楼皇帝的名号算是坐实了。
“此事事关宫禁安危,下官所为皆是分内之事。”关天岳面色冷峻,不以为然。
梁黼的驴脸顿时涨成了猪肝色,急得直跳脚,气急败坏地怒斥道:“关天岳,你竟如此不识大体,陛下的颜面让你丢尽了!”
“此事在民间已泛传多时,陛下身为一国之君,当为万人之表,本官封住宅院暗道,正是为了防流言继续泛滥,以正视听,有何不妥?关某正有本要奏,自会向陛下禀明,无须公公劳心。”关天岳凛然道。
“莫说此乃捕风捉影之事,纵或有之,也须着意隐晦,不可播扬漏泄,坏了天颜,你这赤佬好愚钝!”梁黼冷笑一声,甩下一句:“咱们走着瞧!”拂袖而去。
待梁黼出了大门,周义山走过来道:“大帅,梁黼如此大动肝火,看来此事非同小可。”
“我等在边关征战近二十年,多少兄弟抛妻弃子,血战强虏,埋骨疆场,然自入京三个月来,眼见燕雀处堂,荒淫无度,醉生梦死,虎狼临榻却不自省,定安军制置使昨日来叙,金兵近来屡犯边界,圣上竟充耳不闻,只令不许轻启战端,我夜夜总会梦见那些仍在边疆死守苦战的兄弟们.......”关天岳越说越激愤,竟至哽咽难言。
“听枢密院的兄弟说,我国已与金国结盟,以图燕云之地。”周义山道。
“军备废弛,兵力孱弱至此而不自知,反倒好大喜功,与虎狼为伍,妄图火中取栗,只怕为祸不远了。”关天岳闻言,更是忧心忡忡。
“自从澶渊之盟以来,朝廷惯于舍财求和,与金结盟后,更是坐等功成,哪管理国治军之事,大帅为国忧劳,圣上的心却不在此处,怎会体会大帅一片忠心。”周义山提醒道:“梁黼亲自前来过问密道之事,想必不会善罢甘休,大帅还需早作打算。”
“我岂不知那密道乃是圣上寻花问柳之用,若此举能使圣上稍加收敛,勤于国政,边关的兄弟们稍沐皇恩,我即便粉身碎骨,也算死得其所了。”关天岳毅然决然道。
“大帅,恕卑职直言,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自古以来,多少亡国之君,无不荒淫昏聩,又有多少忠臣志士冒死进谏,可有哪个能幡然悔悟的。眼见陆沉,切莫对朝廷抱有幻想,卑职宁愿战死疆场,落得个清白痛快,也不愿在此同这一班狗群鼠党纠缠,受不完的腌臜气。”
自从入京以来,周义山早已窝了一肚子火,却无从发泄。
关天岳沉吟良久,长叹一声,缓缓道:“天下事总要有人为,尽人事,听天命吧。”
文华殿内,玉帘金帷,幽香氤氲。
赵玠斜依在御榻上翻阅着奏疏,身后一名宫女执扇轻摇,一名宫女手捧玉壶,一名宫女手捧金鸭炉,焚白笃褥香,梁黼垂手侍立在侧。赵玠端起青玄兔毫盏,轻抿一口龙凤茶,看着看着,突然暴怒,将一份奏本摔在地上。
梁黼急忙趋步上前将奏本捡起,连声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为要。”
“快传太师觐见。”赵玠余怒未消道。
不多时,蔡靖来到殿内,梁黼将奏章递给蔡靖,蔡靖见奏章上书:
“臣关天岳诚惶诚恐,顿首顿首,百拜奏于皇帝陛下:臣切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艺祖金戈铁马之经营,列圣深仁厚泽之涵养,欲将垂之万世,传之无穷。今陛下惑佞臣之言,沉缅百艺,玩物丧志,留情声色,恣骄奢之欲,起艮岳,运太湖石,建道德院,役天下兵民,大兴土木,赋沉役重,民不聊生,天怒人怨。金虏吞辽自壮,羽翼已丰,鹰视狼顾,为祸不远。臣愿陛下察臣忠爱之意,当宗庙社稷付托之重,罢花石纲,封潜道;广开言路,纳谏听议,亲贤臣,远小人;罢工役以息民,练军兵以自强。庶天心可回,人心愈固,苍生之幸,祖宗之福也!臣本远人,不知忌讳。事已至此,不敢不言。臣冒昧进言,延颈待尽!”
“陛下体恤边将疾苦,调其入京,未料此人却如此胆大妄为,不知恩图报,反倒妄议圣上,肆意玷辱天颜。”蔡靖双手抖着奏章,痛心疾首,好似遭人挖了祖坟。
“陛下,小的昨日向其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此人却毫无悔意,狂妄自大,目无君上,真是岂有此理。”梁黼趁机添油加醋。
赵玠面色愈加阴沉,道:“太师,以卿之见,应治他何罪?”
蔡靖偷眼瞥了一下赵玠,已心中有数,道:“以微臣之见,陛下宵衣旰食,朝乾夕惕,可比尧舜,此人却罔顾事实,污蔑圣上,应治欺君之罪,按律当斩。”
赵玠本就大为光火,经蔡靖和梁黼火上浇油,更是火冒三丈,咬牙道:“就依卿之见。”
议完此事,赵玠显得有些烦躁,喝退侍立一旁的宫女。梁黼上前小心翼翼道:“官家何苦为赤脚之言而生烦恼,人生如白驹过隙,倘不及时行乐,则老大徒生悔恨,今日风和日美,何不去艮岳散散心。”
“倘有忧危,臣等誓将肝脑涂地,以报官家恩德,陛下何虑之有?”蔡靖恨不能挖心掏肺,以表忠心。
赵玠怒气稍平,点了点头,道:“起驾艮岳。”
蔡靖和梁黼陪驾来到寿山,此处山林葱翠,望之若屏,虽方广仅数里,但峰峦千叠万复,宽阔森广,数不尽奇峰怪石,观不尽嘉木名卉。漫步其间,但见珍禽对对,交鸣盘旋于秀林;异兽群群,逐队奔驰于绿野。
三人沿着香径信步走到山南的雁池,一池莲荷盛开,似迎銮而竟笑;四下群鸟绕飞,如接驾以相呼。临池倚山有座嚷嚓亭,乃赵玠亲自题名,取“鸟鸣嚓嚓”之意。
赵玠立在亭中,凝神静观池边群雁飞鸣,默会物情,道:“此处雁群似乎又壮大许多。”
梁黼不失时机地恭维道:“陛下天恩高旷,泽被万物,雁禽亦得善养。”
“梁总管所言甚是,陛下仁民爱物,乃苍生之幸哪!”蔡靖附和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赵玠突然记起太祖的誓言。原来,宋太祖曾密镌一碑,立于太庙寝殿之夹室,谓之誓碑,因敕有司,自后时享及新天子即位,谒庙礼毕,奏请恭读誓词。碑镌誓词三行,一云:‘柴氏子孙有罪,不得加刑,纵犯谋逆,止于狱中赐尽,不得市曹刑戮,亦不得连坐支属。’一云:‘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一云:‘子孙有渝此誓者,天必殛之。’
赵玠又想起关天岳之事,沉思良久,缓缓道:“朕有好生之德,从未射杀过这些禽鸟,实不忍杀一个戍边多年的臣子。”
“陛下何必为一介武夫烦恼,明日朝堂议处,自会给他一个公道。”蔡靖劝道。
赵玠心下释然,兴致盎然地登上主峰万岁山,立于山巅之上的介亭里,旷世奇景,尽收眼底,顿生功业圆满的快慰之感,得意道:“东南万里,天台雁荡凤凰庐阜之奇伟,二川三峡云梦之旷荡,四方之远且异,徒各擅其一美,未若此山并包罗列,又兼其绝色。”
随行众臣齐声山呼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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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君眼里,像家父这样的忠臣良将怕是尚不及他豢养的飞禽走兽吧。”
关秋阳随手捡起一块鹅卵石,狠狠地扔进奔流不息的河水里,激起一片雪白的浪花,愤然道:“为天下大害者,唯有君王!”
周义山盯着那鹅卵石荡起的微澜,沉默片刻,缓缓道:“大帅不惜舍身犯谏,虽在水深流急的朝堂上激起了一层波浪,可惜天下大势,终非一人之力可挽。”
”若有人在暗无天日的朝堂上为家父直陈,倒是难得啊。“关秋阳感佩道。
”是啊,眼见奸臣一手遮天,尚有不必祸福,仗义执言之士,是大帅之幸,更是国家之幸,可惜这样的直臣太少了。“周义山叹惜道。
“朝政衰败,官场汰优择劣,去贤留奸,古今亦然。”关秋阳遍读经史,无限感慨到。
周义山点了点头,正要继续往下说。
“大头领,咱们该上路了。”一位亲随上前禀告,将周义山和关秋阳从往事中惊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