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场了无趣味的御宴,颜玉回到都亭驿后,已是二更天,恼恨道:“今后莫要再安排我赴什么宴了,无聊透顶!浪费光阴!“
“节下,明日可是圣节大宴,不可不去啊。”馆伴副使姚恭儒慌忙提醒道。这位馆伴副使是礼部侍郎,整日脸上挂着微笑,一副心宽体胖的样子,此时却神情有些紧张。
“圣节大宴又如何?”自从使团踏入宋国以来,日日有宴,颜玉一听“宴”字,顿生厌恶之情。
姚恭儒有些哭笑不得,真不知眼前这位不及弱冠的颜副使,究竟有何来头,明明是贺生辰使,却视圣节大宴为儿戏,一派不谙世事,任意妄为的作派,与那一脸阴鸷的正使真是天差地别。姚恭儒身为馆伴副使,自知若这位颜副使有任何不当之处,自己都难逃干系,转念一想,计上心来,耐心劝道:“这圣节大宴是我国皇帝的庆生宴会,可是最高规格的宫廷大宴,极是热闹。”
“如何热闹?”颜玉一听,眉峰一扬。
“宴会的殿庭中设有山楼排场,更有教乐所的演出,教乐所那可是集中了天下最好的歌伎名伶,比如何雁喜、王见喜、金宝、赵道明、王吉,远非瓦肆可比啊。”姚恭儒舌灿莲花道。
“既然如此,只参加明日圣节大宴,以后的宴会我可一概不参加了。”颜玉语气缓和道。
姚恭儒含含混混地点头不止。
第二日,圣节大宴照例在紫宸殿如期举行。临安花团锦簇,鼓乐笙歌,流金溢彩,满城飘香。
颜玉随使团五更时便入了皇城,缓步走向大殿,只见殿前山棚彩结群仙队仗、飞龙舞凤之形,还有司天鸡唱楼,大殿上到处悬挂着锦绣帷幕、香球、银香兽等精美饰物,显得无比祥和欢乐。
在赞引官的引导下,颜玉等人步入大殿后,一眼便见在大殿正中南向放置着一张御座,御座左右两边陈设着御用玉制酒器和御茶床,与御座并排还设有两个席位。参加大宴的文武百官等有千余人,次序井然地站在大殿阶前的平地上,静待皇帝上殿。
不多时,只听“啪、啪、啪”三声鞭响,赵康在内侍的簇拥下从后殿走了进来,在御座坐下。秦似道偷眼一瞧,赵康似是强作欢颜,隐隐有不悦之色。
文武百官一起跪拜叩首,山呼万岁。
一位丰神俊秀,年约二十的男子上前持爵进酒,赵康受置于案。秦似道从班中走出,行稽首礼,上贺词道:“鹤乘甘露游东海,松披祥云挺南山。玉池波浪碧如鳞,清歌一曲翠眉颦,太平无事荷君恩。恭惟皇帝陛下与天同休,天恩令节,谨上寿卮,伏愿皇帝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得卿寿酒,与卿等内外同庆。”赵康面带微笑道。
致辞已毕,各自就坐,宰执、侍从、亲王、南班、武臣、观察使以上赐坐于殿上席,余卿监郎丞及武臣防御使以下,坐于殿庑间,军校依品位高低坐在山楼之后。颜玉随着赞引官懵里懵懂竟坐在了御座旁的席位,而齐国、高丽等使节侧殿席就坐,其余三节人从在殿庑就坐。
颜玉哪里知道,她和乌带能够与宋国皇帝并排面南而坐,却是大有文章。原来,昨日陪伴使梁方来到都亭驿与乌带商议圣节大宴礼仪,乌带以宋国向金称臣为由,坚持要求与宋国皇帝赵康同案并肩而坐。经秦似道斡旋,乌带才答应分案并排南向而坐。
赵康朗声道:“作乐开宴!”
话音刚落,忽闻似有数百鸟飞鸣于殿堂,如百鸟朝凤一般,殿内洋溢着喜气祥和之气,循声望去,原来是教乐所的几十位歌伎正学百禽鸣叫,足以以假乱真。
待看盏人斟满酒,赵康举起玉杯,左右示意,乐官奏乐,秦似道上前进酒,众臣参拜,接着按照官职依次饮酒,内侍进上御膳。教乐所乐部于山楼上彩棚中,各持拍板、琵琶、箜篌、箫、笙、埙、篥、龙笛等乐器,载歌载舞。这便是第一巡酒,如此反复九次,此为九盏制,每饮一盏酒,每人面前便要换上四道菜肴但见侍婢们走马灯般将菜肴端上端下。颜玉知寻常御宴一盏一肴,极隆重之御宴一盏二肴,如此以一盏四肴款待,倒是闻所未闻。
赴宴的臣僚们无不坐得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在司仪的指挥下共同举杯,共同举箸,一举一动整齐划一,颜玉随着仪式起起落落,尽管菜肴丰盛无比,却觉很是无趣,只有巡酒间的上竿、跳索、倒立、折腰、弄碗、踢磐瓶、筋斗等百戏让她颇感不虚此宴。
酒过九巡,君臣大多微醺,赵康对坐在身边的乌带道:“近日盛传节下乃是斗鸡高手,不知有无此事?”
坐在侧殿席的甄怀忠加油添醋道:“确有此事,节下可是打遍宋国无敌手啊。”
乌带十分得意,神色倨傲道:“我大金哪样不是天下第一?”
赵康灰头土脸,龙颜扫地,一时无言以对。一旁就坐的赵昚见状,一脸怒容,就要挺身而起。
坐在正殿席的朱嶦本就对金国使者与圣上并排而坐愤懑不已,又见其如此飞扬跋扈,出言不逊,更是义愤填膺,见赵昚欲发作,便抢先站起身来,举起酒杯,朗声道:“节下,听说贵国酒风甚健,孩儿也能喝三两,不知可有此事?”
乌带已在朝见之时领教了朱嶦的厉害,今又见这冤家,便有意要挽回一局,哈哈笑道:“此言不虚,我金国男儿个个是上马横扫天下,下马大碗喝酒的好汉。”
“好,今日乃是圣节大宴,节下可愿与老夫比比酒量,为圣节斗酒助兴。”朱嶦慨然道。
不料,乌带却鼻孔朝天,傲然道:“公庭无私礼,恕不受劝。”
朱嶦闻言,举着酒杯进退失据,一时无措,尴尬至极。满堂文武皆愕然,宴席上其乐融融的气氛瞬间冰封。秦似道见状,暗自幸灾乐祸,紧绷着脸忍住笑意,正盘算着日后如何以有损国威之名狠狠地参上朱嶦一本。
正在此时,忽听有人朗声道:“雨我公田,遂及我私。”
众人闻言,不禁喝起彩来,颜玉也不禁暗暗叫好,看那人席次,当是皇太子。
乌带不解其意,茫然地看了看颜玉,眼含求援之意。颜玉低声道:“此语出自诗经,其意为‘雨下到公田里,也就惠及我的私田了。’”
乌带无言以对,见朱嶦白发苍苍,转念一想:“既然这老匹夫自取其辱,何不让他当众出丑,也可扬我大金之威。”想到此处,便道:“斗酒无妨,但恐胜之不武啊。”
朱嶦哈哈一笑,豪气干云道:“愿赌服输,何分长幼。”
赵康正有一股闷气憋在心里,见朱嶦挺身而出,心中暗自高兴,道:“既然节下愿赏光与朱卿斗酒助兴,朕便为录事。”
朱嶦和乌带道:“谢陛下。”
赵康知朱嶦并不擅长作诗弄赋,道:“节下恐不了解我国斗酒的规矩,为公平起见,二人相互对饮,先醉者为败,如何?”
乌带本就担心在规则上吃亏,闻赵康所言,便放下心来,道:“如此甚是公平。”
朱嶦也道:“臣遵旨。”
颜玉暗想:“这个皇帝真是昏庸,竟然让一位白发老翁与一位盛年壮汉硬拼,岂非不自量力。”
内侍抱来数十坛蔷薇露,摆上酒盏,正要斟酒,朱嶦豪爽道:“何须如此麻烦?”说话间,从内侍怀中抢过一坛,对着坛口,咕咚咕咚一气饮下,竟面不改色,将酒坛口朝下举在手中,对乌带道:“老夫先干为敬,节下请!”
乌带看得胆战心惊,心中暗自叫苦,但在众目睽睽下,怎可丢了大金国的颜面,咬牙接过一坛,对着坛口大口喝起来,不时停下来喘口气,越喝顺着嘴角流出的酒越多,待整坛喝完,胸前已湿了一片。
朱嶦见乌带喝完一坛,迅疾又取过一坛,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面色稍稍泛红,满堂响起一片叫好之声。事已至此,乌带只好又取过一坛,才喝了小半坛,便气喘吁吁,白眼乱翻,待整坛喝完,已是衣衫尽湿,坐立不稳。
朱嶦见乌带又喝完一坛,立即取过一坛,又一鼓作气干了,捧着酒坛,捋了捋胡须,朗声道:“节下请!”
乌带此时已是头昏脑涨,神志不清。颜玉见乌带已不成体统,也觉得有些脸红,虽有些心急,却也无可奈何,眼睁睁地看着乌带又捧起一坛酒,一半入口,一半顺着脖子往下流,待喝到大半坛,突然失手,将酒坛摔得粉碎,接着如一滩烂泥般倒下,狂吐秽物,竟溅到赵康身上,赵康不仅不恼,反倒心中乐不可支。
赵康强作嗔怒,道:“朱卿,怎可对节下如此无礼,罚俸三个月。”
宴会结束后,赵康将朱嶦召入后殿,笑道:“朱卿,你真乃朕的尉迟公,有卿在,朕才能睡得踏实。”
“陛下,臣愧不敢当。臣愿为陛下肝脑涂地,死而后已。若是金贼敢……”
“卿的忠心朕岂能不知?”赵康打断了朱嶦道。
“陛下,先振国威,则和战常在我。今日之事,可危而不可安,可忧而不可喜,可训兵饬士谨备不虞,而不可以厚恩重赏,纵容夷狄。事关国政,不容不陈。”朱嶦借着酒意,直言劝谏道。
“好了,卿喝多了,酒多伤身,快回去将养身体。”赵康见朱嶦如此倔强,无奈地摇了摇头,召内侍道:“把朕的玉如意取来。”
“这是朕随身用物,特赐于卿。”赵康意味深长道。
朱嶦心中五味杂陈,接过内侍递过来的玉如意,叩头谢恩而退。
朱嶦走出宫门时,正遇赵昚,撩衣就要下拜,赵昚急上前将朱嶦扶住,感慨道:“老将军免礼!我大宋幸有朱枢密!”说完便匆匆入宫了。
朱嶦回首望着赵昚的背影,喃喃道:“天佑大宋,有此太子。”
原来赵康当年逃亡至扬州时,一日正与宫妃云雨之时,遭金兵突袭,惊恐万分,衣不蔽体地跳上一艘小船连夜过江,虽捡了一条命,却落下了不育之症,只好从皇族中选了一位宋太祖七世孙养于宫中,后被立为皇太子,便是赵昚。
又过两日,赵康在玉津园赐御宴,除朱嶦外,太子赵昚、宰相、枢密使、翰林学士、中书舍人、各部尚书、各部侍郎等王公重臣皆陪宴,赵康端坐中央,乌带和颜玉赐坐左右。赵康见乌带因醉酒面色有些憔悴,关切道:“节下身体可好?”
“承蒙关心,本使尚好。”乌带面无表情道。
“那就好,朱卿多有冒犯,还请节下海涵。”赵康一脸诚挚地说道。
乌带似乎是被赵康提醒了,环顾四周,道:“怎未见那位朱大人在座,难道他也喝多了。”
赵康笑道:“这个老顽童,自号千盅翁,以酒为生,朕昨日已狠狠责罚了他,今日哪里还能容他在此处撒野。”
“不打不相识吗!此人倒是有趣,下次本使还要和他拼酒。”乌带哈哈笑道。
“如此最好,如此最好。”赵康终于长舒了口气,浑身轻松了许多,频频为乌带劝酒劝菜。
御宴自然是丰盛无比,菜上九盏:第一肉咸豉,第二爆肉双下角子,第三莲花肉油饼骨头,第四白肉胡饼,第五群仙太平毕罗,第六假圆鱼,第七柰花索粉,第八假沙鱼,第九水饭咸豉旋鲊瓜姜,另有点心不计。颜玉虽也是生于钟鼎之家,但此等精美御宴,仍是平生首见,不禁暗赞:“江南之地,果真是物华天宝啊。”
乌带昨日吐得腹中空空,正好肚中甚饥,便大快朵颐起来,一不留神,一点汤汁流到胡须上了,秦似道看得真切,忙上前为他抚去。
酒过三巡,开始燕射。射官走下台阶,谢恩跪拜后,执弓矢立于左,三公以下立于右,招箭班立于射棚左右,赵康脱去龙袍,换上窄袖短衣,率先登场。身边殿侍将宝弓呈上,射官高喊一声:“看御箭——”群臣恭恭敬敬地起立,目不斜视。只见赵康从内侍手里取过一支箭,搭到弓上,拉满,瞄准,松手,嗖,没中。赵康不以为意,又取一支箭,再搭再射,中了!“万岁!”在场众臣齐声欢呼,比自己中了头彩还要高兴。颜玉自幼习武,箭术也颇为精进,见宋国皇帝如此射箭,不由暗暗冷笑,原来赵康射箭之时,箭靶两侧排列的侍卫,等御箭飞到近前,眼看偏离靶心太远,就用帽子轻拨一下箭杆,尽管侍卫手法极快,但颜玉却看到十分真切,心中暗想,此等游戏也要作弊,又如何给举国臣民军兵做表率,难怪宋军一败再败。想到此处,不由得看了一眼对面的乌带,却见他竟似毫无察觉,只是鼓掌欢笑。
赵康射罢归座,轮到乌带射,乌带拈弓在手,扣镞而射,只听啪的一声,再看靶上却不见箭杆,又一连两箭,皆是如此,一名侍卫上前查看,原来第一箭穿靶而过,后面两箭皆从此孔洞射出。乌带见那侍卫探头去看,却又弯弓探箭,迅疾射出一矢,直向那侍卫头部飞去,众人无不大惊失色,那枝箭不偏不倚,正中那侍卫的脑袋。
“啊!”在场文武官员们无不惊叫起来,赵康惊得从龙椅上站了起来,再定神一看,只见那侍卫抱头呆立,脑袋上的襆头却已被箭镞钉在箭靶上。
众官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措。忽听堂上响起掌声,众人一看,原来赵康正鼓掌欢庆,众臣仿佛大梦初醒,也跟着欢呼起来。赵康赞道:“节下身为大金国殿前都检点,箭法如神,名不虚传。”
乌带自觉在圣节大宴上输了一着,此刻终于扳回一城,洋洋得意道:“不知那位朱大人的箭术是否也如酒量一般高?可惜无缘再较高低啊。”
“自然不能与节下相媲美。”赵康一笑道。
接下来太子赵昚射箭,颜玉见太子满脸英气,挽起弓来有模有样,与兄长颇有几分神似,暗想:“宋国倒还有个像样的人物。”
之后,宰相、副相等文武百僚按照品级依次射箭。燕射已毕,赵康向射中的人赐酒,簪花,尽管有精彩的教坊乐助兴,颜玉已觉索然无味,心中已在计划着明日访友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