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宋国安排使团赴西湖游乐,乌带无心游玩,在馆内闭门不出。正在细细筹谋之时,门吏又进来禀道:“齐国参知政事甄怀忠还在门厅等候拜谒。”
“不是让你们请他回去吗?连这点小事也办不好!”乌带不耐烦道。
那门吏满脸愁苦,委屈道:“小人们也不敢逐客啊。”
乌带烦恼不已,今日已拒了三次,想不到这厮还是不依不饶,只得召其来见,当面打发这个瘟神。
“请他来见。”
不多时,甄怀忠一路趋步走来,进门便长揖道:“卑职多有叨扰,还望天使大人恕罪。”
乌带不热不冷道:“不知甄相公有何贵干?”
甄怀忠陪着笑道:“若是节下得空,卑职有一事请教。”
“何事?”乌带颇有些不耐烦。
甄怀忠拱手笑道:“臣初学斗鸡,近日得一鸡,请节下掌眼。”
“哦,甄相公也爱斗鸡?”乌带眼眉一挑,似乎有了几分谈兴。
甄怀忠向门外招了招手,一位随侍忙不迭地提着一覆盖蜀锦之物走了进来,甄怀忠上前揭起锦罩,原来是一个精雕细琢的金丝鸡笼。
乌带一见笼中之鸡,顿时两眼放光,急忙上前仔细观看,只见那鸡长颈乌喙、冠平爪利、傲然而立、气势非凡,顿时满脸喜色,啧啧称赞道:“此乃产自西域的极品番鸡,难得一见啊。”
甄怀忠见状,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谦恭道:“请节下不吝赐教。”
“凡鸡毛疏而短,头竖而小,足直而大,身疏而长,目深而皮厚,徐步耽视,毅不妄动,望之如木鸡,如此者每斗必胜。”提起斗鸡,乌带立即神采奕奕,侃侃而谈。原来乌带别无他好,独痴斗鸡,还专门写了一篇《斗鸡经》,可见用心之专。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此鸡若得节下调教,必会大展雄风,纵横天下,请节下务必收下。”甄怀忠恳切道。
“如此宝物,不敢接纳。”乌带双目不离斗鸡,口中推辞道。
“节下此言差矣。”甄怀忠情真语挚道,“有道是‘论道不论亲’,节下慧眼识珠,便与此鸡有缘,理当奉送。”
“若是如此,却之不恭了。”乌带点了点头,又趴在金丝鸡笼前细细地观看一番,似是自言自语地啧啧赞道:“此鸡真乃马中赤兔也。”
“何不为此宝鸡取名‘赤兔’?”甄怀忠接话道。
“好!好!就叫赤兔。”乌带情不自禁地抚掌赞道。
“听说临安城内数蒋苑斗鸡最盛,卑职欲前去见识一番,改日请节下赏光一道前往,当场赐教,如何?”甄怀忠不失时机地邀请道。
“明日便去。”乌带果然很是痛快地答应了,甄怀忠大喜过望。
第二日,甄怀忠早早来到都亭驿,陪着乌带前往蒋苑。蒋苑本是内侍蒋中的苑囿,苑内亭台花木,最为富盛,每岁春月,放人游玩,堂宇内摆有书画、玩器、冠花、器弄之物,闹竿、花篮之类,皆缕丝金玉,奇巧装结,花朵冠梳,并皆时样。桃村杏馆酒肆,如在乡落。关扑叫卖之声,热闹纷繁。还立有标竿、射垛,及秋千、梭门、斗鸡、蹴鞠诸等游戏,以娱游客。数亩之地,观者如市。
乌带和甄怀忠携着赤兔在蒋苑内大展身手,连斗八场,大获全胜,真不愧为鸡中赤兔。斗鸡台围得人山人海,喝彩声如雷滚动,乌带心中欢畅无比,得意至极。
不觉间已是夕阳西下,甄怀忠道:“可否赏光请节下喝杯薄酒,庆功助兴?”乌带尚在兴头,很是爽快地笑道:“今日真是痛快,不醉不归。”
二人带着一干侍卫来到临安城最负盛名的太和楼,此楼规模宏大,雕梁画栋,贴金饰银,奢华之至,更有名菜佳肴,美酒琼浆,不可胜数,引来四方豪客,往来如云。入了彩画欢门,迎面白壁上龙飞凤舞地题诗一首:
太和酒楼三百间,大槽昼夜声潺潺。
千夫承糟万夫甕,有酒如海糟如山。
铜锅熔尽龙山雪,金波涌出西湖月。
星宫琼浆天下无,九酝仙方谁漏泄。
皇都春色满钱塘,苏小当垆酒倍香。
席分珠履三千客,后列金钗十二行。
一座行觞歌一曲,楼东声断楼西续。
就中茜袖拥红牙,春葱不露人如玉。
今年和气光华夷。游人不醉终不归。
金貂玉尘宁论价,对月逢花能几时?
有个酒仙人不识,幅巾大袖豪无敌。
醉后题诗自不知,但见龙蛇满东壁。
“一座太和楼,举国醉不归。好气魄!”乌带哈哈笑道。
过卖迎上来,一眼便知甄怀忠和乌带非一般客人,殷勤地将二人引到楼上一间靠里的阁儿,阁内座头清雅,桌椅皆是紫檀镶嵌竹叶玛瑙,壁上名人书画,檐头挂着出级排须六角红纱灯儿。楼下虽人声鼎沸,阁内却很是雅静。
二人所带随身侍卫在楼下就坐。
待二人入席坐定,过卖手脚麻利地摆上金盘金盏,奉上香茗,呈上菜板,道:“二位官人,敝楼名味齐全,佳酿任点。”甄怀忠道:“有何时鲜名味?”
“四鲜羹、生丝江瑶、撺望潮青、江鱼假、紫苏虾……”酒保口若悬河,一口气唱出二百多菜名。
甄怀忠对乌带道:“不知节下可有偏爱?”
“真是讲究,看来南人在吃上可没少花心思。”乌带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只道:“还是羊肉好。”
“有何羊肉菜肴?”
“羊头签、鹅排吹羊大骨、蒸软羊、鼎煮羊、羊四软、酒蒸羊、绣吹羊、五味杏酪羊、羊杂、羊头元鱼、羊蹄笋、细抹羊生脍、改汁羊撺粉、细点羊头、黄羊、假炒肺羊、千里羊、五辣醋羊、大片羊粉、米脯羊、羊脂韭饼……”过卖口若悬河地唱着菜名。
甄怀忠听得有些不耐烦了,挥了挥手,道:“好酒好菜尽管上来便是。”
过卖见遇上了个阔主,乐不可支,唱喏而退,传唱菜名也响亮许多。
“江南可是膏腴之地,珍馐美味不可胜数。若把宋国比作一头猪,那可是膘肥肉厚啊。”甄怀忠开玩笑道。
“我等岂不好口福?”乌带大笑道。
“我们齐国可是快揭不开锅了,只好派军队经常在宋国边境打打秋风,找点牙祭。”甄怀忠笑道。
“这就对了,南人除了打仗不行,其他都在行。”乌带道。
“还有一样,南人也不行。”
“嗯?”乌带疑惑地看着甄怀忠。
“斗-鸡。”甄怀忠一字一顿道。
乌带闻言,哈哈大笑。
一盏茶功夫,酒菜备至,果然色香味俱佳。甄怀忠指着一道色泽金黄、喷香扑鼻的菜肴道:“此菜名为羊头签,可是前朝王相公的心头好啊。”
“羊肉有何稀罕?”乌带不以为然道。
“节下可知,这道菜要用多少食材?”
“一头羊足够了吧。”
甄怀忠摇了摇头,一笑道:“这道菜需用十个羊头,另需五十斤青葱。”
“就做这一道菜?”乌带圆睁双眼,难以置信。
“节下有所不知,一个羊头只有两块脸肉可用,葱则只取心条之细似韭之黄者。”
乌带闻言,啧啧称奇,叹道:“若论财力,江南可算富甲天下,如论国力,却是孱弱不堪,真是咄咄怪事。”
“财多身弱。”甄怀忠笑答道。
乌带在外玩耍了大半日,早已饥肠辘辘,加之甄怀忠殷勤劝酒让菜,便大快朵颐起来。
甄怀忠所点乃是陈年“蓬莱春”,入口甘美绵柔,后劲却是极烈。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乌带已面红耳赤,话也多了起来。酒至半酣,乌带渐渐放下了身段,酒酣耳热之时,竟与甄怀忠称兄道弟起来。
“还望哥哥日后多多关照。”甄怀忠又满斟一杯酒,举杯道。
“哥哥奉劝你一句,还是早日投奔宋王,什么齐国、西京,全都靠不住。”乌带接过金盏,一饮而尽,醉意惺忪道。
“哥哥此话怎讲?”甄怀忠凑近乌带身边,醉眼乜斜道。
“齐国不过是一枚棋子,早晚是一枚弃子。”乌带脱口道。
甄怀忠心中一惊,笑道:“哥哥莫不是在说笑,大金国是父,齐国是子,父亲岂会抛弃儿子。”
乌带头脑愈发昏沉,舌齿含混道:“齐国是完颜宗翰的儿子,却不是宋王的儿子,如今宋王主掌朝政,留他何用?”
“宋王真要废掉齐国?”甄怀忠小心问道。
“兄弟好自为之……”乌带忽然一头倒在桌上,沉醉不醒。
甄怀忠起身走到乌带身边,关切地附耳轻喊:“节下,节下。”见他仍是一动不动,抬头四顾无人,便悄然将手伸向乌带的贴身夹袋里,摸出一封书,打开一看,不禁大惊失色,果然是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