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山是突兀临安城隅的城中之山,山势绵亘起伏,景秀石奇,钱塘江奔腾于南,西湖辉映于北,东临天街御道,朱门绮户,直达凤阁丹墀,北通太平巷,市列罗绮、户盈珠玑。登临览胜,左湖右江,前街后市,满城秀色,尽收眼底。
吴山东麓,依山而造一座苑囿,此处原是御前别苑,西湖之水汇于其下,天造地设,极山湖之美。园内凉堂画阁,高台危榭,花木奇秀,奇石洞壑,工巧无二。
赵康将此苑囿赐给平章军国重事兼枢密使、绥国公秦似道,并亲笔题写匾额“和庆园”,堪为临安第一私家园林。
就在金国使团入城之前的晚上,一位黑衣软履的夜行人悄然来到吴山脚下,踏枝而行,捷如飞隼,越过和庆园一丈多的高墙,潜踪蹑步,飘忽而至隐机阁,一重一轻一重,叩门三声。
“进来。”阁内传出声音道。
那夜行人推门闪入阁内,轻轻掩上房门。一人正背烛危坐,面窗向湖,沉声道:“这位金国正使的底细查清楚了吗?”
“禀圣相,此人在金太宗时便是亲军侍卫,后宋王征战之时,金太宗又钦命其为宋王行军护卫,深受宠信,累迁殿前都检点,此次又是宋王力荐,担任贺生辰使。使团出发前夜,此人还去过宋王府。”
“这么说,这位正使的确是宋王的心腹了。”
“以卑职所见,确是如此。”
“副使是什么人?”
“副使假礼部侍郎,并非职官,其来历尚且不明。”
“使团一路可有异常之举?”
“卑职谨遵圣相之命,一路跟随,未见异常。不过,乌带不似他人游山玩水,显得有些急躁,似乎另有要务。”
“好,继续密切监视使团,特别是乌带动向,随时禀报。”
“是。”
“听说齐国使团也到了?”
“是。”
“正使甄怀忠非等闲之辈,他可有什么可疑举动?”
“暂未发现。”
“此人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要盯紧点。”秦似道沉吟片刻,似乎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道:“切记,不可暴露,不可擅自行事。”
那夜行人唱喏告退,隐于夜色中。
秦似道独坐于隐机阁,目光凝滞地望着窗外,此时春雷涌动,夜雨如丝如缕般洒落,将夜色笼罩在烟雾迷茫中。
往事并不如烟,而是一笔笔铭刻于心底的旧账,虽在光阴流转中日渐尘封,但提及“甄怀忠”三字之时,秦似道顿时心生狂飙,透过漫空卷扬的历史尘烟,十三年前的那笔孽债又清晰地浮现于眼前,令他不寒而栗。
正如秦似道所料,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甄怀忠绝非为贺寿而来。
自从靖和之难后,汴梁城久经战火蹂躏,处处皆是残垣断壁,早已不复往昔之繁盛。十三年前,刘豫踩着汴梁满城未干的血迹,在金军的刀林枪树里粉墨登场,摇身变成齐国皇帝。
珠帘玉墀,春风拂槛,云鬓花颜露华浓,刘豫不惜万金将万春殿筑成销金帐,其门窗皆垂五色流苏帷帐,梁上悬玉佩,柱上挂方镜、香囊,地面覆以锦褥,穷极奢华之能事。除了上朝,刘豫便与宠妃美姬们在万春殿内厮混。
这日,刘豫慵懒地斜依在御座上,两位宫女正奋力地摇着宫扇。
内侍进来轻声禀道:“甄相公到了。”
“宣。”刘豫手一挥,屏退内侍。
不多时,甄怀忠小步疾行走了进来,屈膝欲行跪拜之礼。
“免礼。”刘豫摆了摆手,道:“赐坐。”
一位宫女搬来锦墩,甄怀忠谢恩,侧身坐了。
“用点力,热死了。”刘豫冲着身旁摇扇的宫女呵斥道。
那两位宫女抹了抹额头的香汗,赶忙拼命摇扇,坐在一旁的甄怀忠被扇得得直打哆嗦,心中纳闷:“如今是早春天气,天寒地冻的,皇上怎会如此嫌热?”
刘豫说着,又觉口干舌燥,端起茶盏了喝了一大口,又喷了出来,对一旁侍奉的宫女大喝道:“茶这么烫,端凉水来。”那宫女跪地连连声喏。
甄怀忠恍然大悟,原来其所献腽肭脐,煲汤服下,奇热攻心。
“陛下真火充盈,可喜可贺。”
“浑身燥热,又觉力乏倦怠,如何是好。”刘豫叹道。
“陛下不可为国事过度操劳,该多歇息才是。”甄怀忠关切道。
“朕能不操心吗?南征之事准备的如何了?”刘豫直了直身子,轻轻舒展了一下腰身。
“陛下,我国连年征战,民生凋敝,户部已是砸锅卖铁,尚差三十万两。”甄怀忠愁眉苦脸道。
“如再拖延,户部、兵部皆要重罚。”刘豫脸色一沉,拍案怒道。
“臣一定加紧催办,请陛下息怒。”甄怀忠连忙陪着小心地答道。
“朕亦不愿如此,卿当知,我齐国不过是大金的一只猎犬,犬若不猎,只会被食肉寝皮啊。”刘豫又将身子斜依在靠背上,叹了口气道。
“臣知陛下之难,南征已是骑虎之势,只能迎难而上。”
甄怀忠投入门下二十年来,一直急主子之所急,想主子之所想,事事想在前头,处处做的慰贴周全,令刘豫甚是满意。
“过几日高大人就要来布画南征之事,若再筹不齐军饷,秦王那里如何交差?”刘豫愁苦道。
“臣有一计,不知是否妥当。”
甄怀忠这些日子一直为筹措军饷之事焦头烂额,只因连年征敛,国内早已闹得民不聊生,就连前宋东西两京的皇陵古墓都刨尽了,可谓是竭泽而渔。此次再筹三十万军费,纵然是挖空心思,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正束手无策之时,忽然得报金国贺宋生辰使团即将过境齐国,甄怀忠突然茅塞顿开,计上心来。
“但说无妨。”
“国内连年重税,民力不支,即便再逼税,恐怕也成效不彰,臣以为可向别家打打秋风,以解燃眉之急。”
“何处打秋风?宋国?”刘豫疑问道。
“陛下圣明,宋国物阜民丰,府库充盈,乃是不二之选。”
“如何索取?”刘豫尚不解其意。
“议和。”
“议和?”刘豫坐直了身子,惊问道。
“于南朝而言,议和可是一桩好买卖。自从澶渊和议以来,以财求和,可是被宋朝历代君王奉为圭臬。何况,那里还有一位故人。”
“你别说,朕一时还真没想起这个人来,有这位故人在,和议倒有几分眉目。”刘豫喜上眉梢,端起茶盏猛喝了一大口冰水,打了个水嗝,沉吟片刻,忽然身体前倾,盯着甄怀忠又问道:“只是我们正在准备南征,如何议和?”
“兵不厌诈,只要兵饷到手,找个借口毁约又有何难。”甄怀忠面露得意之色。
“此计甚好!”刘豫闻言大喜,两眼放光,急切道:“就依卿之见,由卿出使宋国,无论如何,要把银子拿回来。”
“喏!”
甄怀忠领旨后,精心筹划一番,以贺生辰使节之名前往临安,此时金国使团刚过黄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