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1年,在波兰大地上燃烧了七年的战火总算是熄灭了。如果说在1918年刚刚建国时,波兰只不过是个典型的小国的话,那在打退了红军的进攻,得到了半个白俄罗斯、四分之一个乌克兰后,相对于衰落的德俄两国,波兰俨然成了中东欧第一大国。而波苏战争后西欧各国纷至沓来的赞扬声更是使波兰有些飘飘然,什么欧洲文明的守护者啊,对抗共产主义的英雄之类的。一顶顶浮夸的大帽子让骄傲的波兰人自以为波兰民族的伟大复兴已经完成,杨三世杨·索别斯基的光荣即将被发扬光大。未来的波兰,就如同它在鼎盛时期一样,成为欧洲文明的防波堤,抵挡着亚洲野蛮人侵入欧洲。
可是,世界上的事往往和想象中的不一样,在1921年,波兰已经沦为整个东欧最让人讨厌的国家,且不说俄德两个大国对于波兰的崛起一直耿耿于怀,而在凡尔赛体系中产生的众多小国,或因为领土问题或因为民族问题和波兰一直互有心结。环视波兰邻国,除了罗马尼亚,居然没有一个国家不在晚上睡觉前一边歌颂上帝,一边诅咒波兰。而波兰的应对方法很简单,参加由法国人联合东欧几个小国的小协约国计划。拜法国做大哥,以武力维持得之不易的国家利益。
如果说波兰的日子表面上过得还算不错的话,在国内,波兰的情况可是一片惨淡。当时的波兰,可谓是绝对的法式民主国家,其1921年宪法是按照法兰西第三共和国1875年宪法制定的,权力在议会而非总统手中。于是毕苏斯基打下的江山也就轻松地易手了。波兰议会各派用古罗马那句有名的谚语解释他们联手防堵老毕的用意,“我们爱恺撒,但我们更爱罗马”。换而言之,议会民主是不需要一个英雄的,超级执政官离独裁者只差一步,这是各派不愿意看见的。老毕只能以退为进,放弃总统荣衔,回乡下庄园隐居去了。而华沙政界开始重新洗牌。
法式民主的一大特点就是小党林立,政局不稳,理论上来说,成立一分钟的内阁也会在下一分钟被推翻。刚刚由三个国家的不同领土组成的波兰共和国,更加是将这一特点发挥到了极致。要是现在不时上演武斗的韩国、乌克兰或者中国台湾的议员们翻开当时的历史书,估计也会长舒一口气:我们还是不错嘛。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正好那几年国际上经济危机,1923年到1925年,波兰国内两度通货膨胀,物价翻着跟头往上蹿。而在独立时为取得农民的支持而提出的土地改革方案,也不了了之。每一个波兰人看到国事如此,大概都要摇头长叹:波兰离崩溃不远啦。
以史为鉴,可知兴替,在经济危机面前,所谓的民主国家大都是这个样子。面对当时腐朽落后的上层老爷们,有人拿出了古罗马共和国末期的例子,要求出现一位新的恺撒来进行开明专制。说干就干啊,1922年,在恺撒死后2000余年,同样是在罗马,一个叫本尼托·墨索里尼的小报记者,成了新的恺撒。一时间意大利百废俱兴,为全世界所瞩目。
墨索里尼做得,我老毕做不得?老毕一生大起大落,反过沙皇,抢过银行,统率过大军,建立过国家,经历之丰富可不是墨索里尼能比的。大凡有本事的人,都喜欢乾纲独断,“在波兰除了我圣人老毕出山,谁能使天下安宁”。
任何社会危机的基础都是经济危机,1925年,经济危机又来了,反正又是老戏码,通货膨胀,失业率飙升,然后是政府信任危机。到了这时,全波兰都期望着曾经的救世主——老毕再拯救波兰一次,绝大多数的农民伯伯最单纯,只知道信仰上帝,崇拜英雄,要求土地。他们搞不懂什么主义、民主、阶级斗争,也听不懂城里人都在说些什么。退伍民兵只知道当年光复时老毕许诺过给大家分配土地,然后就是英雄被奸臣陷害,土改案被奸臣所废的传统戏码。在他们眼里政府议会全都不可靠。他们只盼着老毕出山,把国家带回他们喜闻乐见的贤君专制的轨道。老毕的第二春来了。工人不消说,什么自由都要,就是不要饿肚子的自由。谁能把这些扔进臭水沟,他们就支持谁。而工人阶级的北斗星——莫斯科也支持着毕苏斯基,已经教条化了的共产国际把毕苏斯基看做克伦斯基式的人物,期望着随后爆发波兰版的十月革命……
后面的事情就简单多了。当时执政的保守派正和波兹南的左右工会角力。忠于议会的军队都往外线集中。首都华沙附近就等于真空上阵。老毕的机会来了,先是舆论造势,说有人要刺杀他,向他隐居的乡村别墅开枪。紧跟着退伍的民兵开始自发武装,说是要去保卫老首长。于是老毕顺理成章地带着队伍上京,宣布要把波兰从复国以来的政治乱象中彻底解救出来。
然后就是议会军和志愿兵在首都阖城巷战了三天,老毕赢了,建立新政府,议会民主名存实亡。国内各政治派系、国民党、基民党这样的上层保守派被压制,中间民主派被管制,而波共干脆就被逼得跑路去了莫斯科。当然得到好处的就是下层农工,对大贵族地主的土改开始,农民伯伯无偿得到了土地,准统治经济上场,工人师傅们总算也有了铁饭碗,稳定下来,劳资矛盾、欠薪这类事得到控制。对外,虽然原来内阁议会和法国投资银行家的传统关系降温,但英美的援助贷款填补了这一空当。上了美国的大船,就是直接和华尔街挂钩了,乘着美国20世纪20年代经济繁荣的东风,波兰的经济很是繁荣了一段时间。
老毕这样的统治模式,叫萨纳奇政权。萨纳奇翻译过来大概是“纯洁”的意思。集权来维护社会中下阶层的利益,保障国家的健康纯洁。这种模式被波共骂作是法西斯,但比热衷于对外扩张的德国,意大利法西斯相对温和。对内可就不怎么样了,以前关着波兰民族英雄们的监狱,现在则讽刺地成为各反对党议员和少数民族领袖的居所。波兰人口中有五成的少数民族,而1919年波兰建国时签署的尊重少数民族的条约,则被充彻着大波兰民族主义分子的军官团成员嗤之以鼻。
比如说,一个叫汉斯的波兰人,祖籍德国,母语德语,住在波兰西方,在纸面上,你可以上德语学校,学习歌德、席勒,而现在,你只能学波兰语,学习密茨凯维奇、显克微支了。为什么呢?因为德语学校是被压制的。你要找国联派来的观察员申诉,没用的,他们被波兰人直接无视……可以说,他们过的就是20世纪下半叶的东南亚华侨的日子。而在波兰东方乌克兰人、白俄罗斯人干脆是被视为贱民,当局强迫他们学习波兰语并进行波兰化,不准使用本国语言——这个和俄罗斯人当年压迫波兰人的方法如出一辙。当乌克兰人奋起反抗,争取他们应该有的权利时,毕苏斯基立刻派军队进行血腥镇压,波兰军队在世界舆论的眼中的形象也一落千丈。而深深扎根在波兰人心中的反犹意识,更是无处不在。
话虽如此,但纵观整个波兰第二共和国的历史,从毕苏斯基当政开始到1929年经济危机爆发的那段时间,可以称之为盛世了。老对手德国正陷于党争之中而不可自拔,虽然每年都因为各种问题而和波兰互相打嘴仗,但区区十万的国防军更是让波兰人起了动手的心思——和法国人一起去打柏林,在菩提树大街下阅兵,岂不美哉!德国人面对这种被波法包围的情况,也老是不客气,你不就是欺负我德意志虎落平阳,孤立无援吗?不知道韩信我还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了?
于是,在汉斯·冯·西克特的运筹下,虽然德国只保存十万军人,但是这十万人都是优中选优的德国陆军精华;虽然不允许有总参谋部,但是他们建立了一个叫做“军队办公室”(Truppendienst)的机构;虽然不允许装备坦克和飞机,德国人就在航空运动中培养空军人才,用汽车和拖拉机培养装甲兵指挥官,并通过和苏俄的默契,飞行员和坦克手在俄罗斯完成了他们的训练(有资料说,德国人就是在和图哈切夫斯基元帅的交流和学习中,领悟闪电战的精髓的——毕竟图哈切夫斯基可是最早建立独立机械化部队、空降兵和航空兵的)此外,一些党派还建立了自己的准军事组织,比如陆军退役中尉恩斯特·罗姆建立的冲锋队——是的,罗姆的大哥则是一个叫阿道夫·希特勒的奥地利人。在《凡尔赛和约》的阴影下,德国的武装力量正如后来民主德国的国歌的名称——“从废墟中崛起”。
如果说波兰人和德国人之间还是嘴仗居多的话,那与苏俄之间的关系就剑拔弩张得多了。虽说在表面上,大家的关系越来越好,可在暗地里,大家互相把对方视作最大的假想敌,欲除之自而后快。1920年的战争,里加条约的签订,并没有预示和平的来临。“I have a dream.” 马丁·路德·金的这句话已经成为一句套话了。对于毕苏斯基,他的梦绝对不是什么人人携手,而是不惜一切代价,建立那个东欧联邦。既然1920年的战争表明对于苏联,战争不是什么特别有效的手段,那煽动苏联内乱,恐怕是另一条路。根据波兰总参谋部颁布的第2304/2/37命令所表示的那样,波兰政策的最终目的是“消灭整个俄罗斯”,要利用高加索、乌克兰和中亚地区的分裂势力作为主要工具。接受任务的是波兰总参谋部第二处领导的国家情报机关。第二处负责苏联情报工作的“东方”特工组将所有的境外工作站分为三类。A级站在苏联境内活动,B级站则在苏联邻国活动,C级站则在有白俄侨民聚集的国家活动。大量的地主、富农还有民族分裂分子都聚集到了波兰人的身边。一时间,全欧洲的情报机关都来和苏联—波兰总参二部合作,甚至据说日本人也不远万里的跑到了波兰求合作。
如果说面对百废待兴的苏联,波兰在20世纪20年代表面上还能平起平坐,颇有大国风范的话,那么1929年到来的金融危机立刻使波兰这个膨胀的气球现出原形。20世纪20年代的波兰已经深深地参与到国际贸易中了。在资本时代的国际贸易体系中,某个国家,如果不是工业化国家,则必然属于另外一个群体:“非工业化或半工业化”。这个阶层的国家在国际贸易中担当的作用,是提供初级产品:矿产资源、原材料、能源、农产品等,或者简单加工的半成品,随后,输出给工业化国家,来换取工业化国家的工业制成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