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在嘴皮子上谈不拢,那么大家又得掰手腕了,在全世界的人们看来,红军的胜利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了。于是当华沙城内可听见近郊隆隆的炮声,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们早已逃跑一空,英、法等国的外交使团也开始分批撤离,无法逃走也无处可逃的妇孺们哭泣着,徒劳地试图寻找一两处安全的地方。还未从上一次惨败中恢复过来的波兰士兵们正在紧张地加固工事,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将绝望写在脸上。似乎,苏俄第一次输出革命即将走向胜利,并从胜利走向新的胜利,整个凡尔赛体系也将瓦解。就连列宁也曾满怀信心地说:“如果波兰变成了苏维埃国家,华沙工人得到他们所盼望所欢迎的苏俄的帮助,那么《凡尔赛和约》就会瓦解,由于战胜而建立起来的整个国际体系就会垮台。”苏俄甚至建立了由捷尔任斯基等人领导的波兰临时革命委员会,号召波兰人民为推翻地主阶级政权、建立苏维埃共和国而斗争。
可是事实上,经过300多公里的长途跋涉,红军早已是疲惫不堪、缺枪少炮了。供应情况糟糕到了极点,士兵缺乏口粮,没有肉吃。许多人服装破烂,甚至没有鞋子。而波兰一方呢,除了大量的武器装备,还有生力军正从西方源源不断地赶来。可以说,在华沙城下,攻守之势已经开始转化了。正如18世纪的末期的拿破仑在意大利战场上遇到相同的情况。仍旧没有放弃进攻一样,20世纪的这位红色拿破仑也不会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果实。况且,已经闻风丧胆的波兰人能否发动有效的反击,仍旧是一个问题。在图哈切夫斯基鼓舞部下士气的话语中,我们可以看出,这位红色拿破仑远未失去信心:“向西去吧!波兰的尸体躺在地上,让革命蔓延到全世界。进军华沙,而后,在波兰的遗体上进军柏林!”
而对于苏俄将波兰看成是输出共产主义革命的第一次伟大实践的看法,波兰人——包括波兰的工人阶级也不以为然,对他们来说,这场战争是民族矛盾,而不是阶级解放——在这里,波兰共产党和波兰工人阶级的思路完全不一致。结果就是,从7月1日到8月20日,共有16.5万人参加了波兰军队。后来列宁也提到:“波兰军队被华沙城中的爱国热潮所鼓舞,感到在自己的国家里得到了支持而重新有了进攻的可能。”
不过,战场上的事情还是要由战场上来解决。我们现在还是回到毕苏斯基的司令部。
毕苏斯基当时面临的战场形势足以令任何一个指挥官绝望:红军前锋已抵华沙和利沃夫,波军几个残破不全的集团军守卫着从华沙到利沃夫长达200英里的战线,又北至南分别是新组建的西科斯基的第5集团军,聚集在华沙周围的波军第1、第2 、第5三个集团军,在登布林附近布防的第3、第4集团军。第6集团军在南部利沃夫、第7集团军在加利西亚。其中第1、第4集团军已遭图哈切夫斯基重创,第2集团军刚刚被俄西南方面军打得落花流水,其他几个集团军或是人数太少,或是装备不足,而且还要防备苏俄西南方面军(这支方面军由同样骁勇善战的叶戈罗夫指挥,前锋大将则是令人闻之色变的布琼尼),对援助华沙鞭长莫及。此时的波兰统帅部内,可谓是哀鸿遍野。法国顾问团的老大魏刚将军把法国人在“一战”中的拿手好戏——堑壕防御搬上了台,这个计划是纯粹的防御计划,却被毕苏斯基手下那些完全失去了战斗信心的参谋军官们完全通过了。
在书本上学习战争的人,永远比不上在战争中学习战争的人。毕苏斯基这个从未上过军校的人,却敏锐地感觉到了,纯粹的防御计划不能给他带来胜利,也就是个死亡计划,不过苟延残喘而已。只有进攻,才能获得一线生机。于是,毕苏斯基把自己关在贝尔维德宫里,对着地图冥思苦想。他要找出一个方案,拯救华沙,拯救波兰,也拯救他自己。
在华沙城里一片恐慌的时候,苏方红军将领们则一派喜气洋洋。在西方面军和西南方面军取得决定性胜利后,红军总司令加米涅夫来到明斯克。在对形势进行研判后,他认为华沙之敌已不具威胁性,原定的西方面军和西南方面军并力进攻华沙的计划已经不再符合实际,因此决定由图哈切夫斯基单独进攻华沙,西南方面军则改为进攻利沃夫。在训令中,对战役目标作了如下解释:由于军事政治状况的特殊性,必须发动决定性的进攻,不能违背下达命令的期限,目的是在最短的时间内赢得更大的空间和使敌人遭到更多的失败。图哈切夫斯基在领受任务的时候没有提出异议。
在他眼里,华沙守军,恐怕就是一群秋后的蚂蚱。按照总司令的命令,他迅速作出了攻占华沙、全歼波兰守军的部署。但不知为什么,一向习惯靠前指挥的图哈切夫斯基这次选择了在明斯克指挥部队。在制订了本方面军的作战计划后,考虑到西南方面军任务的改变使其左翼有所暴露,他请求西南方面军指挥部用第12集团军进攻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来保证左翼的安全。但是红军总指挥部并没有看到第12集团军参加华沙战役的必要性,西南方面军更不愿在大战开始之前把主力调走。在一般情况下,两个方面军之间的空当也许会令人不安,但此时苏军认为,已成惊弓之鸟的波军看不到这一点,即使看到,也是无能为力。所谓骄兵必败,或许就是这样吧。
不幸的是,毕苏斯基敏锐地发现了红军结合部的这个破绽,并且毫不犹豫地行动了。
8月6日,经过一天一夜思考,毕苏斯基确定了他的计划:第1、第2、第5集团军务必坚守华沙三至四天,第3、第4集团军撤出登布林,由南进攻苏俄第16集团军的侧翼,相应扩大战果。毕苏斯基最大胆之处在于防御已经捉襟见肘的情况下,用有限的兵力来实施进攻。从技术的角度说,这个计划有太多的冒险性:第3、第4集团军能否顺利撤出?撤退时红军是否将随之跟进?兵力薄弱、士气低落的华沙守军能否守住正面防线(尤其是主要防线由刚刚组建、几乎没有任何实战经验的第5集团军守卫)?就算第3、第4集团军成功与红军脱离接触,准备向图哈切夫斯基的侧翼展开进攻,如果被红军发现,是否会被像夹核桃一样夹碎?即使万事俱备,第3、第4集团军顺利实施进攻,一旦未能得手或战斗胶着怎么办?
除了几个亲信参谋和幕僚外,毕苏斯基没有把他的计划告诉更多的人。他必须考虑部下在大败之余的心理承受能力。但这个计划仍激起了强烈的反对意见。然而毕苏斯基主意已定,他把最得力的西科尔斯基将军派上了华沙守备阵地,并在极秘密的状态下开始了紧张的调兵遣将。同时,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协约国的援助物资冲破各国工人的重重阻挠,也运抵了华沙前线。
在这之前,图哈切夫斯基的部队已经向波军发动了凶猛的进攻。8月3日,第4集团军占领了罗姆日,第15集团军占领了奥斯特罗夫,第3集团军推进到西布格河,第16集团军占领了布列斯特——里托夫斯克。到8月8日,红军已逼近华沙外围阵地,前锋距华沙仅有10公里。胜利已经在望。
但胜利背后是巨大的损失。连续的奔袭作战使红军减员严重,西方面军总兵力已不足4.5万人,最后的预备队已经用上,一些团的人数仅相当于连。官兵极度疲劳、粮弹日渐匮乏,而运送后勤补给的运输则还远在400公里之外。而进攻当面的波军往往一触即溃,有生力量得以保存下来。在不少作战地段,战斗已呈胶着状态。
更为严重的是,由于西方面军进展顺利,其侧翼暴露的问题更加突出。8月5日,图哈切夫斯基再次向总指挥部提出两个方面军协同作战的想法,但仍未引起足够重视。他希望西南方面军的第12集团军和第1骑兵集团军能够支援华沙作战的设想再度落空。
援军无法指望,图哈切夫斯基只能用现有兵力来进攻华沙。8月10日,图哈切夫斯基下达了作战命令。为最大限度地打击波军有生力量,他作了如下部署:第4集团军在骑兵第3军协同下从北迂回华沙,然后向南直插普洛次克,切断波军退路;第3、第7集团军在华沙东北强渡维斯拉河,攻击波军左翼;第16集团军及第3集团军部分兵力在华沙桥头堡正面实施牵制突击。
8月9日,红军第12集团军截获了敌人的命令,从中得知:波军正在集中主力部队,准备进攻西方面军的左翼。加米涅夫收到这个重要情报后仍然举棋不定。8月11日,他向西南方面军发出命令,要求第12集团军和第1骑兵集团军归属图哈切夫斯基指挥。但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他又说明这个命令不要求绝对服从,西南方面军可自行判断是否执行。结果不言而喻,叶戈罗夫表示,现在改变任务和部署为时已晚,拒绝执行。
8月13日,加米涅夫终于下达严令,要求第12集团军和第1集团军必须归图哈切夫斯基指挥。然而,这太晚了。
8月15日,正在向华沙进攻的红军第4集团军和第15集团军之间,忽然楔入了波兰骑兵师,后者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断了两个集团军之间的联系。与此同时,向华沙进攻的第3、第15集团军遭到以波军第5集团军为主守军的顽强抵抗,进展甚微。
8月16日,波军全线反击。以骑兵为主力的波军第3、第4集团军在强行突破60~80公里之后,突然出现在红军第16集团军后方。正在进攻中的第16集团军完全猝不及防、迅速溃退,第3、第15集团军的侧后随之暴露。与此同时,防守华沙的第1、第2、第5集团军也全力出击。毕苏斯基的奇兵终于收到了超乎预想的效果,波军坚决迅猛的进攻很快造成雪崩效应,苏军的左翼、中路、右翼依次遭到席卷,第16、第3、第15、第4集团军先后遭到严重打击。
由于通信不畅,直至18日,图哈切夫斯基才收到16集团军遭到进攻的报告(这份报告居然还称情况并不十分严重)。没有一分钟的犹豫,图哈切夫斯基立即下达了全线撤退命令。他命令第4集团军向切哈诺夫地区集结,并从后方打击进攻第3、第15集团军的敌人;第3、第15集团军应尽量顶住波军的进攻,保证第4集团军安全撤退;第16集团军向利沃兹河退去。他还给第12集团军下令,命令其配合西方面军的撤退。
然而,上述命令已经不可能得到完全执行了。
落后的通信条件、战场指挥官的判断错误和反应迟钝使红军失去了宝贵的时间,波军对红军各部队的分割包围已经形成。第16集团军最先丧失战斗力,第3、第15集团军在经过短暂而激烈的战斗后被迫撤退,难以完成对第4集团军的掩护任务。
第4集团军起初没有认识到战局的严重性,还在按预定计划向敌军进攻。接到撤退命令后,在波军重兵围困之下进行了顽强的突围作战。红军战士们砸碎电台、烧毁文件、向敌人射出最后一颗子弹后,高擎马刀,在《国际歌》歌声中冲向敌阵。毕苏斯基后来在他的著作中对第4集团军的战斗意志充满了敬意,形容他们“像狮子”一样勇敢。
经过苦战,第4集团军终于未能突破重围,大部伤亡。余部和第15集团军的部分兵力被迫退入东普鲁士境内,在那里被解除武装。
8月25日,毕苏斯基下令停止追击。红军损失惨重,据战后波兰官方公布,苏军共计损失15万人,有6.6万人被俘,3万多人在普鲁士境内被解除武装,波军缴获大约230门大炮、1000余挺机枪和大量弹药。
9月12日,趁苏军立足未稳,波军恢复了攻势。到9月28日,波兰军队已经攻占了平斯克以南到捷尔诺波尔一线的地区。此时的苏军,虽还有反攻的能力,但国内的局势已经不允许红军再战了。四年世界大战、两年内战,再加上苏波战争,苏俄国内早已是满目疮痍,军事共产主义特定时间内保障了军队战斗力的同时却损害了国家的经济基础,在曾经的革命摇篮喀琅施塔特,水兵们甚至发动了起义……这场仗,是到时候结束了。而同样是“一战”主要战场的波兰也抱着同样的理由,也开始寻找和平。10月,波兰和苏俄达成了停战协议,次年3月双方签订了《里加条约》。根据条约,波兰人的东部边界线比华沙之战前英国人寇松所提出的边界线向西了一些,但西乌克兰和西白俄罗斯仍划归波兰。虽说毕苏斯基强烈反对这个“丧权辱国”的条约,念念不忘海间联邦,但波兰的情况也不能让毕苏斯基继续“闹腾”下去了。
波苏战争算是结束了,但因为牵扯到波兰这个悲剧性的国家和苏联,波苏战争的口水仗一直没完。这场惨烈的战争,到底是因何而生?谁是对的,谁是错的?
还是让我们回到西方文明的摇篮古希腊吧。古希腊人发现:现实生活总是真实的,真实必然悲壮而残酷,而生活并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正如黑格尔所说:希腊悲剧的精髓,就在于戏剧化地突现了道德力量局部的“对”与“对”的抗争。苏俄军队为了理想而输出革命,难道能说是错?而波兰人也是为了自己心目中的收复失地的理想,而离开家园,扛上步枪前去战斗的。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或许就是悲剧了。苏波战争,只不过是20世纪萦绕在苏波两国种种悲剧的开始。无论是德国的再次崛起,还是后来的“卡廷事件”,它们的根源都隐隐约约地和这场战争有关,波苏两国已经陷入仇恨的深渊而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