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雪,总是来得这样迟,来得这样扭捏,这样羞涩。
大半个冬天已过,太阳还是这样勤勉地来回奔波在天地之间。河边的柳树已快守不住寂寞,差不多就要从黛青的皮层里挤出一点绿意,而梅园里的那些屈曲的高士,早攒足了花苞儿,准备在第一场冬雪来临之际灿然绽放。可是,季节过了冬至,天还是瓦蓝瓦蓝的。既然没有雪的影子,这些花苞儿总还是不能不开吧?
还等三两天吧,高洁的心总爱落寞地等待,虽然失落在所难免。
大前天,天果真就阴了下来,既而下起了星星点点的冷雨,间或有阵阵北风摇晃着河堤上那些已动了些许春心的柳条儿,是不是那精魂儿已有了盼头呢?
雨,是雪的铺垫么?“杏花春雨江南”,不只是杏花雨,在江南,雨是永恒的主题,哪怕是数九,雨也是面冷心柔的女子,披散着柳丝般的腰身,将山峦洗得青绿如眉,将江湖涮得波光盈盈。“北风吹雁白草折”的壮阔只在唐诗宋词的遗韵里沉浮,“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大河上下,顿失滔滔”,也只在天苍苍野茫茫的塞上。在江南的语汇中,永远是纤秾的吴楚软语。江南的雪,要来,也像江南的女子,“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雨是下了两天,或者三天?是细雨。昨天早上起来,天便凝固了,走在山边林间小路上,恍若进入了一个童话的的世界,似梦似幻——这是一座水晶雕琢的宫殿么?雪未飘落,雾淞却已沆瀣。路边那一蓬蓬低矮的小树,披散着凌乱的枝条,犹如串串晶莹的珊瑚;山坡上,昔日青翠婀娜的竹子,一律弯下了挺拔的腰身,那纤柔的枝,那修长的叶,无不冰肌玉骨;钻过竹林,山崖上傲然挺立的青松,伸展着透明的虬枝,根根松针,剔透冰清……
午牌时分,空中开始飘散着细碎的冰末儿,间或有柳絮般的雪花翩翩飞舞,呀,真的下雪了,且越下越紧,有风斜横着,雪便回旋飞扬,使人眼花缭乱。走进漫天的雪雾中,用扬起的脸去迎接雪花的亲吻,心中便有了几份儿时的天真。雪落在脸上,当你还未来得及欣喜,它便忽而不知踪影;那调皮的主儿,忽的钻进你的脖子,当你不自觉的用手去寻觅,除了一丝冰凉的感觉沁入心底,你还能找得到什么呢?
黄昏时,雪已停了。但原野已白,阡陌已淡,远山苍然。有几个红袄黄帽的少男少女,嬉闹着闯进雪地,那欢笑声直撞得枝头的冰凌一阵“喳喳”作响。我想,那寂寞的梅园此时可有人吟些风花雪月的句子?那梅花一定是开了,还有人采那些栖居在花蕊中的雪片儿么?记得黛玉总要在这样的黄昏摘一罐飘浮着暗香的雪水煮茗。
板桥上的雪总是寂然地等待着脚印,桥下浅浅的水抚摸着河床中光洁的卵石,还有竹篱,还有竹篱下的蒜苗与芫荽,从雪中刺出一些绿色,让你无法忘却江南,让你无法忘却这是江南的雪。
不要企盼“大雪满弓刀”的雄浑,那是壮士仗剑的行吟;也不必耽心“雪满天山路”的孤寂,那是迁客无助的悲怆。江南的雪,永远温馨如梦。永远灿烂如花,永远轻盈如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