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处寻常的风景。每天清晨,当我拉开卧室的窗帘,它便如一帧简洁的装饰画挂在我的窗前。
推开窗子,第一眼便能见到一线终日潺潺地响着的山泉。山泉的这边,有一片茸茸的草地。春天里,各种各样的野草,把大块大块的嫩绿渲染至窗台底下,各种各样的野花星星点点地摇曳其中,颇是迷人的眼睛。尤有阵阵草的清香,花的芬芳随风飘来,让人迷醉。越过山泉,是一堵刚及丈许的断崖,崖虽不高,但崖头禅坐的两株古树,却参天入云。其实,树也是寻常的树,一棵女贞,一棵三角枫,不知它们在这里相守了多少个世纪,盘根错节的样子,总让人想起一些黄昏里的如烟往事。
断崖除了层层叠叠的折皱里偶尔长出几株瘦极的凤尾蕨,就只剩下一根过山龙的长藤攀着陡壁上的裂缝小心翼翼地爬过,因为是在树荫里,所以连阳光斑驳的影子也很少光顾。不过,崖顶长满的茅草在泛青的时候,如孩子刻意留下的一溜长发,调皮地披散在脑门上,怪有意思的,特别是正面上一蓬野蔷薇茂盛地生长着,长长的棘条从壁端一缕一缕地垂下来,挂满了小半墙。野蔷薇的长蔓上虽然长满了尖利的小硬钩子,但它那一朵朵洁白的花儿却开得持久,开得清幽,若是晨风轻拂,那甜甜的、湿漉漉的幽香满世界浮动,格外的令人神清气爽。
确实,在湘北山地,这是随处可见的风景,甚至随意推开哪一扇门窗,都能见到更加优美、细腻的景致,然而,就是从这扇敞开的寻常的窗子里,我读到了生命的另一层含义。
那是一个暮春的早晨,窗外古树上鸟雀照例在熹微的晨光中亮起了清脆的歌喉,我翻身起床,习惯性地推开那扇寻常的窗子,嗬,清新的空气夹着沁人心脾的花香扑面而来,我闭目仰头做了一下深呼吸,再睁开惺忪的眼睛,野蔷薇怒放的花朵在晨露中比昨天更加可人,那洁白的花瓣透出一层碧玉般的色泽,那杏黄的花蕊中蓄着点点晶莹的清泪……
第一个撞入我眼睛的生灵是一只粉蝶,那上下翻飞的样子,俨然就是一朵舞蹈的小花朵儿,那粉蝶斜斜地飘来,醉酒一般落脚在一羽凤尾蕨上,凤尾蕨上的露珠儿就叮当一声摔下来,将这个早晨砸得金声玉应。也许它觉得自己闯祸了吧,惊惶失措地举翅飞扬起来,这可是个冒失的家伙,它又将一杯野蔷薇撞翻,那盈盈的幽香,湿了粉蝶一身,它只好踏着幽香的小径,栖息在刚刚绽开一丝巧笑的花蕊。其实,粉蝶是没有一丝安宁的,它颤动的翅翼,将空气中飘摇的花粉,扒拉得噼啪作响;那纤纤玉足,沾沾自喜地兀自跳着踢踏舞;只有那根绛紫的针管悠闲地深入到了花蕊的内核。看起来一切皆是那么随意,可一切不都是在随意中深入到了事物的本真么?
接下来,是几只竹鸡从山角枫下的草丛中钻出一排斑驳的小脑袋,它们歪斜着脖子,好像要将这个世界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竹鸡们是踏着碎步走进这帧风景的,如若说它们的光顾,无非是寻些早起的虫子,顺水推舟地晒晒憋了一整夜的嗓门,那就是太不懂天地真情了。竹鸡的歌谣是世上最欢快的曲子,有着古典伦巴的旋律,可是,把它播放到暮春的空山之中,就略有一些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惆怅了。粉蝶是受不住惊吓的,它还未能将半壁怒放的蔷薇逛遍,便伧然而去了,只留下清白的一丛怅然望穿。蔷薇的幽香是否可以激发爱情,我是无从知晓的,竹鸡深情的对唱,总让人产生怀旧的情愫。那婉约的低声部泛滥着梦幻般的柔情蜜意,它们的每一个回眸,都是让春山老去的毒药。决不是半推半就的做着,更不是暴风骤雨的疯狂,一切都是寻常的,款款地面对,从容不迫地倾听,直至阳光汩汩地淌满一地。
这时,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出现了。小男孩的不期而至,使原本热闹的场景一下子变得反而宁静了,竹鸡们羞赧地隐身草莽,只留下拥拥挤挤的半壁蔷薇花面对稚气未泯的小男孩。他站在崖下,踮着脚,伸手拉着棘条的梢头,另一只手折着满是尖刺的花枝。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在心里大喊道:“嘿!小家伙,这花只能远看,不能摘的,小心刺伤了你的手!”那小男孩回头望了我一眼,好像听到了我的心语,但他毫不理会地扭头继续攀扯着野蔷薇的枝蔓。终于,他折下了一枝长长的、缀满花朵的枝蔓,然后冲我一笑,并挥了挥小手,这时,我看见他那稚嫩的小手已被荆条刺得血迹斑斑,我不禁为他着急,哎!看你的手!小家伙,你摘这花干什么呀?他看了一下自己的小手,眼里突然噙满泪水。可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手擦了一下眼睛,嘴巴扁了扁,最后竟突然笑了。小男孩也许并没有在意我的关注,他只是在做他自己想做的一切,也许他只是路过,突发奇想。他更不可能知道,他所折的这一枝,正是粉蝶侍弄了一个早晨的那一枝,这些花,或许正在做着一个共同的梦呢!
此刻,这寻常的风景在我的眼中突然生动起来。我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壁司空见惯的花草,以及小男孩郑重的一举一动,生怕搅乱了他虔诚的心绪,我想,这些野花怎会料到,在某个早晨自己贱鄙的生命竟会如此地受到这么多同样贱鄙的生命的关注?
小男孩一扭一扭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
一切皆归复这样的自然而寻常。或许,这一切原本就是自然而又寻常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