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临湘市作协组织我们去羊楼司镇梅池村采风,接到通知的那个晚上,躺在床上,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是啊!二十四年了!二十四年来,我忘记梅池了吗?我忘得了梅池吗?梅池是我二十四年的梦,也是我二十四年的痛啊!
还记得,那是一九八五年的秋天,刚刚走出校门的我被龙源乡教育组派往该乡最边远的梅池小学任教,来教育组接我的就是老吴。
那年,我十九,老吴二十。正因为他比我大一岁,比我早一年毕业,就在我面前自称老吴。
老吴到教育组的时候,已是下午四点,他的后面跟着两个脚夫。老吴说:“他们两个挑书,我帮你挑行李。”于是,我们一行四人上路了。
初入山时,路虽狭窄,但还算平坦,沿着一条清亮的小溪缓缓而行,心中禁不住生出一些浪漫的情愫。可行不到半小时,那条山路就撇开小溪,开始往山顶拐了,而且越走越陡,越走越窄。那是一条什么样的路啊!简直就像一条麻绳,七拐八扭地穿行在丛林之中。
由于没有走过那样的山路,虽然是空着手,我也只能走走停停,前面的脚夫和老吴不得不时不时也停下来等我。
这条不到二十华里的山路,我们足足走了四个小时,看到那散落在山沿边的破败而荒芜的村落的时候,早已月上东山,凉风乍起了。
老吴将我的行旅往一座在山风中发出嘎嘎脆响的木楼前一放,说:“到了。”
我半是疑惑,半是吃惊地问:“这就是……?”
老吴说:“这就是我们的梅池小学。我们学校一共五个年级,六十二个学生,三位教师,你、我,还有一位是本村的代课教师。”
那一夜,我和衣躺在教室里的由几张课桌拼起的床上,望着从瓦缝中透进来的缕缕月光,泪流满面。我十九岁的青春之梦,在那个名叫梅池的小山村,变得失落而又迷茫……
第二年春天,老吴考研离开了梅池小学,学校便只剩下我和那个代课教师了。代课教师是本村本土的人,吃住都在家里,每天放学之后,这座破败的校园里,就只我一个人孤独地坚守着了。当时,山里还没有通电,山区日头落山早,自然天就黑得早,由于年龄较小,山的静和夜的黑总是无由地让我的内心生出无尽的恐惧,又因为是老师,心中的恐惧便不好意思向别人诉说,多少个夜晚,我是一边就着微弱的煤油灯改作业,一边侧耳倾听窗外的响动,心惊胆颤到天明。
有一天放晚学的时候,一名叫小雪的女生悄悄问我:“老师,你晚上怕不怕?”我听后,脸一红,迟疑了一下,说:“老师不怕!”小雪是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神秘地说:“老师,你不怕,我们就不怕,我们晚上到学校操坪上做游戏!”
果然,就从那个晚上起,学生们一吃过晚饭,就都相约到学校的操坪上来做游戏,直到我将灯吹灭睡下,他们才悄悄离去。有时天下雨,不能进行户外活动,小雪就将同学约到自己家里,对着学校唱歌,一支又一支童稚的歌谣,将那些静寂的春夜唱得如荞麦花般甜腻。
可是,就是在那样一个甜腻得如荞麦花一样夜晚,小雪突然出事了。这是一个周日,由于小雪还欠着学校十块钱的学费,就想利用星期日到山上捡竹尾卖钱挣学费,当时,一个竹尾能卖七分钱。这天,天很晚了小雪还没有回来,依门而盼的奶奶急得一筹莫展,我听说后,二话没说,就与奶奶上山去找小雪。原来,小雪为了捡一个竹尾,竟摔下了一个十多米的高坎。当我们找到小雪时,她的手中还紧紧地抓着那个只值七分钱的竹尾!
这一朵春夜的雪花,就这样消融在我汗湿衣衫的瘦削而疲惫的胸口。我紧扣着的双手不肯放下一个如此娇嫩的生命,我仰望苍穹,嚎啕大哭:“小雪小雪小雪——!”
这年夏天,我逃离了梅池,一去就是二十四年!
“二十四年梅池梦,夜夜惊魂到枕边。”是啊!多少次想重上梅池,又多少次暗自打消这个扰人的念头,一是怕路途险阻,二是怕情难以堪。
一大清早,我们一行就驱车出发了。
车过羊楼司,驶入羊龙通乡公路,一路跑得悄无声息。过龙源,入梅池,虽然通村公路盘旋云中,往窗外一看,令人心惊肉跳,但坐在车中,却如一叶轻舟漂移水中。从出发到梅池,五十公里路程,不足一个小时就到了。二十四年前,我们走了整整四个小时的山路,竟只用了二十分!
下得车来,我简直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二十多年前曾经呆过一年的那个荒凉破败的小山村吗?瑟瑟秋风中的那些低矮的茅屋呢?屋门前那些杂乱而又臭不可闻的粪垛呢?绿树掩映中白墙红瓦的楼房,就是村中民居?不可能!绝不可能!但那马头墙上的一方古色古香的牌匾上,分明刻着“梅池山庄”的字样!哦!这就是我的梅池吗?这就是我二十四年不曾见过的梅池!
我没有立刻赴进梅池山庄的怀里,而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寻着依稀的记忆,去找寻那座不蔽风雨的校舍。远远地,我听到一阵流利的英语朗读之声从一栋小楼里传出来,我怯怯地靠近它,从窗口往里一瞧,二十多个学生整齐地坐在教室里,正跟着一位蓝眼黄发的小伙子,如痴如醉地朗诵课文。村支书告诉我,梅池村凭借自身独特的自然风光,进行生态旅游开发,不仅吸引了大量的国内游客,而且吸引了国外游人的目光,今年暑假,就有十多位美国年轻人,到山庄开办了一个为期一个月的特训班。这个外教,就是一个志愿者,现在正免费为梅池的小朋友补习英语呢。
我依窗而立,眼睛慢慢模糊起来。
第二组,第三桌,小雪!那不是小雪吗?黄黄的小辫,又大又亮的眼睛,白里透红的小脸蛋!
我轻轻走过去,轻轻抓住她的小臂膀,生怕弄痛似的,轻轻地呼叫:“小雪!小雪!是你吗小雪!”
小女孩似乎被我的举动吓住了,她怯怯地说:“伯伯,我是芸芸,不是小雪。”
我一愣,回过神来,被自己的反常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但我分明看到了另一个比小雪更漂亮,更健美的小女孩,像花儿一样含苞欲放!
我的心又一下子开朗起来,问;“小朋友,你叫芸芸?那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甜甜地说:“我妈妈叫小霞,在梅池山庄上班,我爸爸在龙窖山泉上班,龙窖山泉,有点甜!耶——!”
中午,我们在梅池山庄就餐。刚上桌,就有不少人来敬酒,男男女女围了一大桌,一问,都是我们过去的学生。
看到这么多学生都在山里,我的心里自然不是滋味,甚至有些误了人家子弟的愧怍!村支书似乎从我的眼神上看出了什么,朗声道:“这些后生,个个聪明,小时候学习成绩也好,就是家里太穷,上完小学就都辍学了。不过,现在,他们都是梅池山庄的股东,个个牛皮哄哄咯!”
“肖老师,我单敬您一杯酒!”一位看上去不到三十的女子举着酒杯突然挤到我面前。
我怔了一下,说:“你是小——”
“我是小霞,小雪的妹妹。”女子笑吟吟地说。
我举杯,一饮而尽,心中默念:“小雪啊,你在那边,一定再也不会怪罪老师了吧?”
大家见我酒杯见底,也一齐举杯。我咂巴着嘴巴说:“这梅池的米酒,真醇!硬是醉死咯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