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中,故乡的河是一年四季清泠泠地流淌着的,就算是冬秋之季,河床上圆润的石头累累地从水下拱出脊背,河道里也有齐膝的水哗啦啦地低唱漫吟。水过浅滩,那飞溅的浪花,像无数的白鲦翻出水面,让人平白生出一阵晕眩。在河打弯的地方,总有一泓碧绿的深潭,宝石一样凉着你的眼。河底的鹅卵石则在水波中一漾一漾,有一种让人不知深浅的感觉。河的两岸是犬牙交错的石堪,石堪上往往长满篱笆一样的苦竹和两人合抱的杨柳。我们的村庄就老僧打座一样零散地遗落在河流两岸的山沿边。那苦竹,那柳林,便是村庄的一道美丽的锦屏。
我不知祖上是如何找到这样一处妙境的。我常常想,他们是沿着这条河流溯源而上,突然被这里的山挡住了去路呢,还是翻过了无数的崇山峻岭,突然被这条小河迷住了?我的祖辈就在这里放下了肩上的行担,择地而居,并一代代繁衍生息下来,让子孙们无所顾忌地占据了平坦的洼地和舒坦的高岗,占据了一条河的涨落盈枯。
这就是那条叫做龙窖源的河流。
龙窖源经过了三关九锁十八洲,在百里之外汇入另一条更大的河流时,它的名字便消失在它自己的波光浪影里了,然而,一个喝着它的水长大的人,就算他走得再远,在他的记忆中,这条河的名字又怎么能够轻易地消失?
由这条河哺育着的村落,都有着相关的姓氏,惟有我的祖居,占用着别族的名号。龙窖源自东向西流过第四个洲头,便掉头向北而去,第四个洲头叫王家洲,那就是我的祖先落担的地方。我不知道它为何叫了这个名字,听父亲说,自祖宗落担于此,便是肖氏的乐土,从来没有一户姓王的人家在这个屋场居住过,在此以前呢?族普上从未有过相关的记载。但我的童年就在这个不可探至底细的村庄里度过。
记得小时候,家里的房子是一栋两进的木板房,门前是一条青石的官道,官道外就是柳林,说是柳林,其实只是两棵老柳,由于枝丫盘曲繁茂,遮天蔽日,远近相望,就有林荫蓊郁之感。从官道拐过柳林,有五级石踏,直接通向河边。河边有一块五丈见方的卷石从水底爬上岸来,一村的人便都在这里汲水、綄衣。每当晨光初露,满河的捣衣之声,就将这不甚宽敞的河洲敲得生动而深情,女人的嘻嘻哈哈,往往压得前来挑水的汉子们迈不开步子,有的干脆放下满满的一担水桶,坐在石皮上一边抽烟一边和女人们打情骂俏。
这条河流,在我的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当然是夏日的午后至黄昏,游泳、摸鱼、捕虾、偷梨、摘黄瓜,孩童时一切可以进行的活动,都在这片河洲上一次次地上演着。河对岸的沙洲上,有祖母的一块菜园,夏天里,菜园里种了各式各样的蔬菜瓜果,如辣椒、豆角、黄瓜、茄子、玉米……当然,最不行销的就是那些不能生吃的辣椒、豆角了,至于黄瓜、玉米之类,还没等它们完全成熟,便成了我们的腹中之物。按照每年的经验,其实祖母是知道种下这些瓜果不会有什么收成的,但她每年还是要种上几垅,让我们这些鬼崽子去偷嘴。而我们呢,则是常常一边提心吊胆地偷吃,还一边躺在河洲的柳荫底下,为这么顺当地躲过了祖母的抓捕而得意,并暗暗地笑骂祖母的傻。当时总觉得自己是多么的聪明和灵泛,现在回忆起来,才觉得那时的我们是多么的不谙人情啊!在河边的高岗上,有一棵不知岁月几何的老梨树,四五个人才能完全将它抱住,我的一位远房的叔祖继承了它的所有权,但它的丰硕成果,我们全屋场的人都可以享用。这棵老梨树当然也成了我们战略要地,从果子还没完全成熟开始,我们就开始对它进行着疯狂的掠夺。因为梨树过于高大,用石头和竹篙是奈何不了它的,于是,我们就选一两个会爬树的,搭了梯子爬上一棵大枝杈,再从大枝杈爬上小枝杈,用双脚死劲的晃踏,将枝头的梨子晃下来。虽然由此而得到的梨大都被摔得粉碎,但总比什么也没有强啊,因此,我们总是乐此不疲。有时,被叔祖公发现,我们树下的就一哄而散,纷纷跳入河中,将树上的留给他去处理,这时,叔祖公总是又打拱又作揖地叫喊:“我的那个活祖宗呃,快下来哩,要是从树上掉下来,那何得了呃!”树上的当然也有下来的条件:“叔祖公,你先走开我才下来,你还要答应不告诉我爷娘听。”叔祖当然是一一答应,并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个从树上溜下来了,才拿了一把竹条子,追逐过来。最终,我们都在水中会合,远远地望着岸上叔祖狼狈的样子哈哈大笑。后来,也许是因为怕我们从树上掉下来摔死,大人们就将这棵老梨树伐倒了,由老梨树劈成的柴块,足足让整个屋场烧了一个冬天。
我们就这样,一年年在河洲上戏耍着,直至玩成了半大的孩子。后来,在离王家洲下游二十里水路的地方,修了一座大坝,将龙窖源拦腰截成了两半,水库蓄水了,我们居住了几百年的屋场,零星地移到了半山坡上。我们梦幻般的河洲,也大部分时间便沉到了水底去了,只有到了冬天,才能露出它早已面目全非的样子。柳林枯朽了,河洲上沉积了厚厚的淤泥,让人全没了涉足的兴趣。再后来,河岸的石堪也被长年的浸泡而垮塌了,夏天山洪来时,将朽枯的柳树,连根冲入了水库,又被库区的人打捞回家做了柴火,当冬天河洲再坦露出来时,再也找不到何处是河洲,何处才河岸了。
近些年,每年春节都要回一趟老家,见河洲上已长满丈多深的芭茅草,有的地方还长出了碗口粗的柳树,我感到非常奇怪。大哥说:“这些年,水库没有淹上来,河岸边就又长出了成片的柳树了。”“为什么水库没淹上来呢?”我不解地问。大哥说:“水库将河两岸的良田都淹没了,老百姓只好到山上去找生活啊,山上的树木砍伐得太厉害了,河里就没有水了!这几年,一年下不了几场雨。到夏秋之交,有时河里还会断流呢!说不定那一天,它就没有了呢!”
我有些悚然了,我那美丽的河流,真的会消失吗?当我老了,再向子孙们说起这条河流的美丽的时候,我如何面对他们怀疑的目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