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万辙第二天就约了几个霸鲸帮的兄弟喝酒,伏龙也在其中,酒过三巡,伏龙将钱还给了万辙,略带些酒意,“万辙啊,不是哥不帮你,老大放了话,我们霸鲸帮不动姓宋的,你别在我们这动这主意了,要是哪个不懂事的接了,也别怪我们不客气。”他这话不仅是说给万辙听的,也有提点身边的兄弟们的意思。
万辙没收钱,推了回去,“龙哥,你不必和我客气,这点钱就算是孝敬你的烟钱,这事儿不成,也不妨碍我们兄弟情,我再另外找人就是了。”伏龙当时正在酒兴头上,也没仔细想,等回霸鲸帮去了,才品出几分不对来,去和咸怀吉说了,“咸哥,我知道万辙那小子的脾性,他们万家人都跟鳄鱼似的,咬住猎物就不撒嘴,我觉得他还会找道上的其他人对那个叫宋胥的下手。”
咸怀吉想了想,是这个理,“我记得下面有岘山村的兄弟,你让最近有空的盯着宋胥点,我到时候去岘山村看看再说。涫城混道上的就那么多人,万辙如果不找那些不入流,应该会去聚虎会,如果我确认是宋大哥的儿子,就派个人去聚虎会商量一下,看能不能拒了这笔买卖,如果人家不同意,我们也只好私下里阻拦一下,毕竟各有各的规矩。”
料理完万辅,唐昭寇就放宽了心,也不时时盯着宋胥了,这日就和方文絮上醉梨园听戏去了。郝老班主染了肺病,医生说没多少日子了,早就将班子交给了梅弄玉,前些日子梅弄玉陪着他去淮苏看了看故乡,现在就终日在床上养病,梅弄玉白日里多在照顾他,一天也只在傍晚时分唱一场,唐昭寇和方文絮赶的就是傍晚这一场。
唐昭寇甚少听戏,还没见过园子里这样热闹的时候——太太小姐们拎包拿扇,在台下掩面而笑,窃窃私喁,老爷先生们喝着茶,嘴中聊着生意和政治。他们有的是要来捧自己喜欢的角儿,有的则是单纯听一场戏,总之是喧喧嚷嚷聚了一堂,笑看台上伶人们登场。东方唱罢西方起,雕梁柱旁你侬我依,水袖扬扬,媚眼如丝,抛出一段情,牵上万般思,或哀啼凄转,或笑漾靥展,纷纷如一场大雪,落尽人间清梦,博得满堂喝彩。哪怕唐昭寇不太懂戏,也被那字里行间的声声切切所感染,发出由衷的喟赞。方文絮手边的茶半点未用,显然是听入了神。
戏终了,人却未散,唐昭寇见不少人去了后台,便缠着方文絮,说要去看看,方文絮拗不过她,便同意了,只是去后台的多是些大老爷们,方文絮不是太自在,唐昭寇就让她在园子里等着,自己一溜烟进去了。戏台后头有一道走廊,沿着走廊过去,便有伶人们休息化妆的屋子,没挂牌,也不知道哪间是谁的。只有一间大屋子敞开着,但是唐昭寇见里头人多,就没进去,而是逐个敲起了其他的门,却意外地发现,有一扇门没落锁,一推就开了。
“谁?”
熟悉的声音在唐昭寇耳畔响起,这声音清灵得让人一听不忘,再听倾心,赫然就是那日在瑾花轩带唐昭寇跳舞的“梅某”的声音。她站在门口,与梅弄玉四目相对,后者已经卸下了假发和饰片,除了脸上还顶着的浓妆和身上穿着的戏服,五官,姿态都与唐昭寇那日见到的男子无差。
在唐昭寇开口前,梅弄玉就先说话了,“是你啊,小姑娘。别在门口杵着了,想进来就进来吧。”他说着停下了手中准备卸妆的动作,看向唐昭寇,唐昭寇报他一个月儿一样圆满的笑,施施然走了进去,“我原来只觉得你声音好听,没想到你唱戏也这样好听,你的嗓子真是让人羡慕得紧。”
这不是梅弄玉第一次被夸赞嗓音了,用老班主的话来说,他就是天生该吃这碗饭的,从发丝到手指尖,每一寸都为戏而生。他除了忌重盐重辣,还有烟,倒也是不讳酒,嗓子也不曾因此受到影响,声音依旧是婉转动听。他的休息室里东西很多,看似凌乱,摆放却各有章法,他示意唐昭寇坐下,手中随意拿着一枚饰片把玩着,嘴角微微勾起笑意,对唐昭寇说:“我以为像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都不大爱听戏呢。”
“说起来,我也的确不是很爱听戏,坐不住,但是你唱戏着实好听。”唐昭寇面对着梅弄玉,丝毫不吝啬自己的夸奖,她对梅弄玉很有好感。梅弄玉脸上始终挂着温和的笑意,让她如浴微雨,“没有人同你说过,你的声音很清脆吗?就像那些个古老的比喻,如同珠落玉盘,雨打芭蕉。”梅弄玉的声音很真诚,一双桃花眼中流光闪烁,带着蛊惑人心的魅力,目光将唐昭寇五官细细描摹,礼貌中带着一丝试探,但唐昭寇只觉得他是将全身心投入到他们的谈话中。被直白的夸奖让她有几分不好意思,面上稍稍羞赧,摇了摇头。
梅弄玉不是被动的人,他习惯在谈话中掌握节奏,因而他又问起唐昭寇的名字,虽然他早已探听到,“说起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啊,是我失礼了,我先告诉你我的名字吧,我叫梅弄玉,‘弄玉娇姿笑柳娘’的弄玉。说起来也不怕你笑话,当初还小的时候,听说秦王女弄玉善吹箫,特地学了吹箫,可惜这些年疏于练习,倒是忘得差不多了。”唐昭寇告诉了梅弄玉自己的名字,就像当初告诉宋胥的那样,梅弄玉打趣她道:“莫不是每个姓名里带寇的都是美人吧?想来昭寇小姐日后也会是一方红颜。”
唐昭寇从来没觉得自己脸皮这样薄过,以往做错了事,她都能顶着唐舍元的臭脸面不改色地为自己辩解,但是面对梅弄玉她反倒失了分寸,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态,只得以方文絮还在等候为由,先行告辞离开,当真是美色误人。梅弄玉也不介怀,只是告诉她,下次来醉梨园,可以直接来这儿找他。
唐昭寇找到方文絮的时候,她正在园子里赏梨花,春日正是赏梨时,醉梨园的梨花尤其美,方文絮站在梨树下,更衬得肤白似雪,比映皎皎。见唐昭寇来了,她便问了一句,“去后头看过了,可还有趣?”唐昭寇点了点头,“大屋子那儿人太多,我没进去,不过文絮姐姐你猜猜,我见着了什么人。”方文絮摇了摇头,笑着点了点她的鼻子,“你呀,就是调皮,我哪里猜得到,快告诉我罢。”唐昭寇吐了吐舌,“是那日在瑾花轩遇到的梅先生,他叫梅弄玉。”
方文絮想了想,“就是每日只唱一场的那个梅弄玉吧。我听寒筝说过。”唐昭寇回答她道:“是了,就是他,他不仅唱戏好听,人也温温柔柔的。”
方文絮素来敏感,见唐昭寇说起梅弄玉时脸上神情有几分不同,心中顿时多思了几分,谨慎地开口,“唱戏的人惯是个心思玲珑,八面圆滑,你与他相处舒服,也是正常的。涫城里好些太太小姐都喜欢捧着他,他必定是有自己的过人之处的。”唐昭寇对方文絮的看法很是赞同,“是了,我要是有个他这样的哥哥,我觉得我每天还能多笑笑。”方文絮从她的话中感觉唐昭寇对梅弄玉并没有她想的心思——虽然也不排除唐昭寇隐下不说,但她还是放心了几分,“你每天笑得还不够多吗?连带着我都总是笑。”
“这是好事呀,文絮姐姐要多笑笑,你笑起来好看。”唐昭寇用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往方文絮身上招呼,方文絮拉了拉她的袖子,“好了好了,尽知道打趣我,你不是还要去福全百货买点心吃吗,快走吧。”唐昭寇被方文絮一提醒,顿时想起来了,拉着方文絮就离开了醉梨园,她不知道的是,她这一走,后边屋子里的人也将视线从窗外移开,继续拾掇自己的脸。
梅弄玉卸完妆出来的时候,还有几位老爷在等着他,他将人请进到花厅,陪着他们喝茶说话,无论那些老爷们说什么,他都能恰到好处地接上一句两句,要不就是坐在那儿笑笑。郝寒筝偷偷摸摸地在屏风后头听着,梅弄玉也当做没注意到他,直到人走了,才把他叫出来,“你出来吧,何必同做贼似的。”
郝寒筝“嘿嘿”一笑,“这不是不想打扰哥你的正经事儿吗?如果哥你叫我,我准立马出来。”
梅弄玉淡淡地说:“也不算什么正经事,只不过是日常的应酬罢了,你也学着点,你父亲当年就是这么过来的。”
说到郝老班主,郝寒筝脸上的神情有些黯淡,语带哽咽,“我现在想去看父亲,又怕打扰他休息,再者,看见他咳成那样,我也心疼得紧,不去看,又怕以后没这个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