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请你出来一下吧。一定不会让你失望的。”唐昭寇说完就消失在窗外,也没给宋胥留下个拒绝的余地,宋胥怕她在外头又做出什么事惹起更多人的注意,还是搁下书出去了,却不曾想,唐昭寇根本就不在外头。宋胥心中生出了几分情绪,说怒也不至于,只是有种被愚弄了的不悦感,他正想回屋去,却见唐昭寇从不远处的假山处向他快步走来,将手中的油纸袋塞给他的时候,喘息还有几分急促,“喏,我给你买的烧鸭。父亲罚了我禁足,所以我就把它藏在假山那儿了。聚德堂的烧鸭真的很好吃,你可以先放着晚上吃。不要拒绝我,这一份就是给你买的。”唐昭寇一口气说完一长串话,然后站在宋胥面前,笑得宛若身旁的一树春桃。她看着宋胥垂头沉默,有些忐忑,“你,是不是不喜欢吃鸭子?那下次换烧鸡如何?”
“不用了,谢谢你。我先回去上课。”宋胥接过纸袋,抿着唇笑了笑,此时唐昭寇才惊觉什么叫做如玉公子,笑沐春光。给她的感觉总是清冷如霜,不苟言笑的宋胥,笑起来却有点像落在枝头的一片碎阳,或许称不上灼烈似火,但也明媚耀人。这个笑搁在她的心头惦念了许久,晚上她吃着烧鸭,拿帕子擦拭自己唇边的一圈油渍时忽地就笑了起来,嘴里甜津津的,心里也是。
万辅有事没事就爱盯着宋胥,他看见宋胥拿着个纸袋子走进屋,上头还印着聚德堂的圆标,原本因为无聊的课业而昏昏发聩,现在顿时来劲儿了,翘着脚,抬了抬眉,“我说宋胥,原来你不是不爱吃烧鸭啊。还是说,你不在中午吃烧鸭,一定得捱到太阳偏了方向才肯开尊口?”宋胥步子不带停顿地回到位置上坐下,将烧鸭放进抽屉,拿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自己粘上了些许香油的手指,不咸不淡地回了他一句,“再好吃的食物也要看有没有倒胃口的东西在,我不是不吃,只是不吃你给的。”他说这话,就差指着万辅的鼻子骂他倒人胃口,但偏偏又斯文得很,不落人口实,而万辅看着唐舍元进来,硬生生憋下去一句蹿到喉头的骂人话和满腔怒气。
这只烧鸭,宋胥没有独享,他打算带回家让宋朗尝尝,宋朗长这么大了,还没吃过一回,怪让人心疼的。还有铁叔,每日要做这样那样又重又累的活,吃点好的也是应该了,至于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尝尝味道就好了,也算不辜负唐昭寇一番心意。
宋胥走到岘山村村口的时候已是落日西斜,薄暮余晖在宋铁柱古铜色的脸上釉了一层金泽,他如往常一般立在大榕树下,冲宋胥招招手,远远看见宋胥手中似乎是拿着个什么东西,大着嗓门问了一句,“胥啊,你带了啥子东西回来啊?”等宋胥走近了,拿开宋胥的包,他才嗅到一丝冷了的烧鸭的味道,“我滴乖乖哦,什么这么香?”
“聚德堂的烧鸭。”
宋铁柱敛了面上的惊讶神色,“铁叔给你的那点钱不是让你给自己买点吃的用的吗?怎么还买了烧鸭带回来,要不少钱吧?”他眼底划过一抹心疼,“鸭肉骨架子碎,咱也不爱吃这些,你何必劳这个神呢。铁叔再给你点钱,你拿着……”宋铁柱从衣服内兜里摸出一个灰扑扑的小布包,拨开布料的手一颤,才露出一个纸角,就被宋胥拦下了,“铁叔,不用,这烧鸭没花钱,是别人送的。”听宋胥如是说,宋铁柱更是坚定了几分,固执地要拿钱给他,“那怎么行,怎么能白拿人家的,你明天就去把钱给人家。”
“铁叔你就不用管了,我有分寸的,这是人家的一番心意,我也不好拿钱去找她。”宋胥温声劝他道,“拿回去让小朗热了吃,才是要紧事。他在李大夫那儿待了一天,也该饿了。”宋胥半拉半拽地拖着宋铁柱往家的方向走去,宋铁柱还有几分不情不愿,长叹一口气,似要将心底一天下来积攒的沉浊都尽数排出去,“算啦,你小子一贯是个有主意的,听你的总成了吧。”
宋朗与宋铁柱不同,他毕竟还是个孩子,见着今晚的“加餐”,笑得本就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美滋滋地拿到锅里去热,“哥,你真好。”宋铁柱是个爽快人,不纠结烧鸭的来源后,也欢喜起来,将屋里的一坛老酒翻出来,斟了一碗,还没吃上饭,就接二连三地喝了好几口。热过的烧鸭更香几分,宋胥闻着就被勾起了肚里的馋虫,但他仍然是从脖颈处吃起,将腿留给了宋朗。宋铁柱就看不惯他这样,故意冷下脸,把一个鸭腿夹进他碗里,“脖子没肉,吃腿。”宋朗看了看盘里剩下的一只腿,又瞅了瞅宋胥,迟迟不落筷子,支支吾吾地叫了一声,“哥……”宋胥抬头看向他,“怎么了,小朗你怎么不吃?”
“我想给金桂送一点……”
宋铁柱是个糙心思的,听自家儿子这么说,也没多想,头也不抬地啃鸭头,“也行,人家常来帮忙,你拣一点给她送过去吧。吃完饭再去,省得饭都凉了。”宋朗“嗯”了一声,瞄了一眼宋铁柱,声音弱了几分,“是不是送个鸭腿会比较好看?”宋铁柱还木着脑袋,宋胥率先反应过来,将自己碗里的鸭腿夹给了宋朗,“小朗你送个鸭腿给金桂,这个鸭腿你吃。”宋铁柱这下要是还不明白,就白吃这么多年米粒了,他呵斥宋朗道:“一人一个鸭腿,你还想怎么样,送给金桂吃我不反对,但你不能吃你哥的那份。”说着就要将鸭腿夹回去。宋胥伸手挡了挡他的筷子,“铁叔,这鸭腿再夹来夹去就散了,你就让小朗吃了吧。”
“胥啊,你不能总是纵着朗娃子,他要被你惯坏哩。”宋铁柱三分无奈,七分心疼,宋胥哪儿都好,就是太懂事了些,懂事得叫人忍不住掏心窝子对他好,可惜家里就是这么个条件,也给不了他更好的,只能不亏了他读书,他得读书读得出人头地,他宋铁柱才不负当年宋胥父亲的栽培之恩呐。
宋朗对宋铁柱怕归怕,但还是鸭腿更好使些,就趁着宋铁柱说话的功夫,他咬下鸭腿的一块肉来,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回话道:“我哥就是对我好。”宋铁柱给自己不争气的儿子气得不行,扬手拍了下他的脑袋,“老子是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喝,整成这幅饿死鬼投胎的模样,慢点吃,我还能跟你抢不成,小心噎着。”宋朗不搭话,埋头吃饭,面向他的只有头顶的发旋,宋胥笑了笑,去厨房拿了个碗,将剩下的鸭腿装了,搁在宋朗身边,“你也别急,吃慢点,这个点金家准吃完饭了,你早去晚去都是一样的。夜路黑,我陪你走一趟,权当饭后消食。”
岘山村不比涫城,没有彻夜通明的灯火,仅仅每户的小窗中晕出一线昏黄的光。还未近夏,天黑得仍旧早,只是不是死沉的墨水一般的黑,倒像是萦云绕雾的山巅,浅青向黛色过渡,又比这山巅蓝上一点,像是山巅倒映在清池里的影子,在水波里粼粼地晃动,比这碎影更多了一丝沉郁大气,像是拿墨又将它画在宣纸上,不同于墨,又终归于墨,几颗星子点缀其中,像凝视着这墨画的最灵动的少女的眼睛。
“哥,我多嘴问一句,这烧鸭是谁送给你的?”走在泥路上,宋朗还在回想烧鸭的滋味,他们留了一点,准备明早给宋胥配粥,宋朗觉得自己这十八年都白活了,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鸭子,以前总还觉得,只有红烧肉才是至味,现在想想,还是太没见识。宋朗喜欢这鸭子,也就顺带着好奇,是谁给宋胥送了这鸭子,他听说过聚德堂的鸭子,价格不算便宜,但据说最萧条的时候,它门前都是络绎不绝的客人,可见滋味销魂。他怎么不知道他哥还在涫城有这样的朋友,出手如此大方。
“是我先生的女儿,唐家小姐。”宋胥想起来也有几分无奈,这鸭子是唐昭寇硬塞给他的,大有他不收下,就当场哭给他看的趋势,他不忍拒绝,拂了他的心意,况且对唐家小姐来说,这一只鸭子当不得什么,他要是真与她计较起来,还失了体面,无端让人看低了去。
宋朗听了贼头贼脑地一笑,他以前跟着上过几年学,也懂些字,“原来是哥的红颜知己啊……”村里人总说那些大家小姐都是眼高于顶,对乡下人不屑一顾,他哥碰上的这个怎么就不一样呢?要他说,还是他哥能耐,宋胥长得眉清目秀,学问又好,和那些混不吝的泥腿子能一样吗?但他对唐昭寇就更好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