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唐家小姐长得漂亮吗?”
唐昭寇长得漂亮吗?答案是肯定的。她的脸蛋比鹅蛋脸稍多些许棱角,但这个年纪还未消去的稚子肥柔和了她的下颚曲线,眉是浓密且细长的平眉,颜色浓重,配着她的瑞凤眼,看起来攻击性十足,唇不厚不薄,十分朱艳。她的美是一种摄人心魄的难以捉摸的美,有别于文人笔下的仕女。她比田埂上的农家女多几分精致,又比深闺中的大家小姐多几分野性,他只觉得自己词贫句乏不知如何描说,终是干巴巴地回了一句“漂亮”。
“哟……郎有情啊,妹有意,欢欢喜喜在一起——诶唷,哥你打我做甚。”宋朗捂着头,做控诉状,宋胥笑骂了一句,“人家还是个小姑娘,你净在这里胡说。”宋朗笑嘻嘻地闹他,“小姑娘怎么了,小姑娘就不能说喜欢了?人家胡家姐姐还不是十三四岁就嫁到村外去了。”宋胥绷着脸斥他,“好了好了,越说越没谱了,你小心着点,待会儿鸭腿撒了。”宋朗闻言也收敛了,小心翼翼地捧着瓷碗。
他们到金家的时候,金小妹正把晚归的母鸡往院子里逮,瞧见他们的身影,扯开嗓子喊了一声,“阿姐,宋大哥和宋二哥来了!”先出来的不是金桂,而是她的嫂子,她热络地迎上来,“嗳,你俩怎么来了,进来坐啊。”宋朗走在前头,抬了抬手中的碗,对金桂嫂子说:“朱姐,麻烦叫金桂出来一下,有东西给她。”
“嫂子,是谁啊?”金桂从屋里出来,身上还系着围裙,满脸纳闷神色,在瞥见两人后霎时融成了欢喜,“宋胥,宋朗,你们怎么来了?”她虽是对着宋朗说话,视线却越过他,落在宋胥身上。
“我哥今天带了烧鸭回来,味道不错,我给你送点。”金桂嫂子往边上让了一步,方便宋朗将碗塞到金桂手里,那一只鸭腿在灯光下显得形色诱人。金桂单手拿着碗,另一只手将垂在脑后的麻花辫捋至胸前,眨了眨眼,声音出奇的低缓柔和,只是有点沙哑,“谢谢宋胥哥。”宋胥站在阴影处,朦胧夜色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见他平淡地说了一句,“你应该谢谢小朗,是他想到给你送一份的。”金桂脸上浮现出一种精心编织的情网被戳穿的难堪,“谢谢宋朗哥……改天我把碗还给你们。”这就是要送客的意思了,宋朗想想将入夜,也不好打搅人家姑娘太久,就和宋胥告别离开。
回去的路上比来时要沉闷,宋胥身边无端萦绕着一股低压,宋朗走几步,瞟他一眼,再走几步,再瞟他一眼,他还没说什么,宋胥就开口了,“小朗,你对金桂,究竟是个什么心思。”宋朗猝不及防地被他一问,脚下险些一个踉跄,宋胥伸手稳稳地搀住他,也不追问,就等宋朗自己讷讷地吐出一句,“能是什么心思,就是那样呗。”宋胥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就不再说话,宋朗摸不着头脑,心里头又急,“哥,你说话说半截是什么意思,吊得我心里痒痒。”
“金桂心思不在你身上,你自己注意着点。”宋胥只是点到即止,感情上的事情要宋朗自己参悟,他这个做哥哥的也不好掺和太多,更何况……但愿只是他思虑过多,敏感了些罢。宋朗在儿女情长上意外的面皮薄,不欲就这个话题与宋胥过多探讨,宋胥也是识趣的人,这个话题就到此为止,两人回到家中时,宋铁柱也没看出什么异样,只是晚上,宋朗也没有再缠着宋胥问他白日在学校里的事儿。
第二日的天不甚晴,微雨濛濛,乡路上有些泥泞,宋胥披着布外衫,撑着一把油纸伞出门时,还像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寂夜里。他寻思了片刻,改了一条路,这路上石块要多些,泥地要少些,只是比平日要多经过一个城郊墓园。走在墓园里,宋胥不免有些怅惘生叹,死亡或许是世间最最平等,无论你生前坐享荣华富贵还是贫困潦倒,作古后都归于一抔黄土。在这里,所有逝去的人平等地享有静谧和停滞的时间。这片墓园里有没有岘山村的人,岘山村的人都葬在岘山,但宋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否会在这片墓园中,宋铁柱对他的来历从来都含糊其辞,实在答不出了就缄口不言,他能知道的,只不过是他的父母在他小时候早已离去。墓园里除了他,没有旁人,不,似乎还是有的,他看见了一道身影缩在他面前的路上,白色的裙装溅满了雨与泥,那道身影没有撑伞。当他走近的时候,才惊觉熟悉。
“唐小姐,你为什么不撑伞?”
唐昭寇抬眸望向宋胥,她的长睫上还沾着晶莹的水珠,眼圈红肿,显然是才哭过的模样,脸色苍白,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身体还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别的什么。她怔怔地看着宋胥,眼中又滚下一颗泪来,“我忘了……”
宋胥走到她身边,油纸伞向她倾去,为她遮住劈头盖脸,连缀天地成帘的雨丝,“这个时辰,又是雨天,唐小姐缘何在这墓园中?”
“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唐昭寇垂下头去,露出一截雪白的颈项,宋胥此时才发现她是跪在水中的,就像断了线的木偶,带着一种支离破碎得无可挽回的颓靡,分毫不见往日那个张扬恣意的大小姐的模样,只是一个失去了母亲的仿徨的孩子。
“抱歉。”宋胥觉得说什么都是无济于事的,如果他失去父母的时候已经到了知事的年纪,大抵如今也会有这样的一日,但他不能放任唐昭寇不管,“无论发生了什么,地上太凉,你先起来吧。”
唐昭寇摇了摇头,揪住他的衣角,“我……我在找一样东西,一个玻璃的小坠子,大概指甲盖那么大,水滴形的……”
宋胥蹲下身,安抚唐昭寇道:“你先起来,先回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将自己拾掇得能看些,再来找这个坠子。”
唐昭寇仿佛没听懂他在说什么的模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哽咽着说:“可是,那坠子里有母亲的骨灰……”她的抽泣中夹杂了一个喷嚏,显得有些滑稽,但宋胥笑不出来,“那个坠子再重要,有你的身体重要吗?你的母亲把你带到这个世界就是为了让你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的吗?别的我不管,你先从地上起来,立刻、马上!”宋胥抑着一股无名火,唐昭寇到底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因为受了寒感染肺病而去世,真是胡闹!
唐昭寇被宋胥一斥,泪水止在眼中,在眶中打转,宋胥拽住她的手,一把将她拉起来,唐昭寇因为蹲久了有些腿软,一个踉跄跌在他的身上,连带着宋胥手中的纸伞晃了一晃,渐大的雨水不偏不倚地浇在唐昭寇身上,霎时打湿了她胸前的衣裳,宋胥几乎能感到那一对正在发育的丰盈抵着自己的胸膛。唐昭寇的两颊晕上绯红,宋胥面不改色地扳住她的肩膀,在两人之间空出一点缝隙来,“你们家的仆人呢?”
“我自己一个人出来的……”
宋胥这时候不免有些佩服唐舍元的开放,唐昭寇一个长相秀美的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唐舍元也能放心让她一个人清早到城郊的墓园来,据他所知,棠泾街离这儿可有些距离,更何况,就目前的情况来看,唐舍元甚至没有派人暗中跟着。“你出门怎么不带伞?”宋胥颇为头疼地看了一眼浑身湿透的唐昭寇,当然,只敢将目光停留在脸上。唐昭寇似是自知理亏,低声道:“我出门的时候刚好没有下雨……”
宋胥将伞塞进唐昭寇手中,“拿着。”然后三下两下脱去了自己的外衣,又从唐昭寇手中重新拿回伞,“不嫌弃的话把我的外衣先穿上,我想你应该知道自己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是的,唐昭寇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的洋装,下半部分倒还好,有两层面料,打湿了贴在腿上,只模棱两可的见个腿的轮廓,但上身就单薄多了,原因为身体前倾还是干爽的,刚才那一瓢雨却是彻底破坏了她的侥幸,若非宋胥的目光一直落在附近的墓碑上,她只怕要羞得钻进地下去。这种情况下,她当然没有说不的理由,何况宋胥的衣服虽然有些旧,却很清爽,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好闻的味道。唐昭寇扣上扣子,一想到这是属于宋胥的温度和气味,就觉得脸上火急火燎地在烧。宋胥的衣服给她穿上很不合身,就像斗篷一样,下摆垂到大腿腿侧,风吹过,带得衣角拂在她湿漉漉的裙上,有些痒痒。宋胥见她穿好了衣服,才略放心一分,可唐昭寇接下来的话让他不由地在心中暗叹了声“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