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又东升,东升复日落,一升一落,日复一日焉。
三日过后的一个午时,高悬的那颗艳阳正在用自己的光芒肆虐大地,路上的行人奄奄一息,口干舌燥,可掂了掂手中的水袋,只得叹口气,继续如行尸走肉搬埋头赶路。
如此无情的日头照耀下,躲藏在阴凉枝叶间的那些蝉儿却越叫越欢了,像是在幸灾乐祸一般。叫得人心头愈发烦闷,什么“心静自然凉”,都是狗屁!
几个初次跟队行商的稚童捡了几块石子朝枝桠间砸去。
没想到,像是在和他们斗气似的,蝉声越发的放肆,大有叫人无法忍受的架势,气的几个孩子抓耳挠腮。
其中一个跑到了前方不远处的一个小山包上捡石子,视线豁然开朗之下,远处似有一面因温度过高而有些扭曲的高墙,高墙的一处隐隐约约能看到两个细如蚊蚁的字
江州。
“江州!快看,是江州,前面就是江州!江州到了!大伙们,江州到了!”
这突如其来的喜讯像一汪清泉,将大伙心头的燥热一洗而空,原本阴郁的脸色如今也像是绽开了花一样。
几个稚童都聚集在老人郭华身边,缠着他讲那江州的见闻。
老人年轻时就跟随商队行商,几十年来走南闯北,积攒了不少阅历,所以对各地的风土人情的了解不少,南方虽然不常来,但是一些风水故事还是知道一些的。
老人抚了抚胡须,开怀一笑,道:“说到这江州城,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要属那‘江州四景’。”
“江州四景?是哪四景啊?”一个孩子急忙问道。
“哈哈哈,莫急莫急。”老人摸了摸那孩子的头,开口道:“这‘江州四景’分别是云门鼓、朱雀舞、弱水湖、将军府四景。”
“云门,就是一会之后咱们入城的城门,云门外有大鼓,高四丈,宽四丈,重万斤,击之可声闻江州,传言若是有人能够击响那大鼓,便可以成为国师的座上宾,从此平步青云,如那鱼跃龙门。”
听到“国师”这两个字,几个孩童无不是双眼放光,心驰神往。那可是四先生中的“愚先生”,凭一人之计谋就让朝廷军队一转颓势将北蛮挡在黄河之北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啊,我等终其一生也难以望其项背,多么高不可攀触不可及的人物啊,能得到这位大人的青睐,那是可不知几辈子才能修来的福分!
一个孩子迫不及待的问道:“那爷爷,有人敲响这大鼓了吗?”
看到孩子们急切的表情,老人抚着胡须,嘿嘿一笑,故作神秘道:“自那大鼓矗立在云门之外以来,有无数人尝试,其中更不乏那些早已名动江湖的高手,大宗师。但是,真正击响它的,却是只有一人——”
说到这儿,老人却突然闭口不语,几个孩子急的上蹿下跳。
其中有几个爬到了老人身上不停的摇晃,更有个胆大包天地骑在了老人脖子上揪着老人灰白的头发不停的“撒泼”。
老人禁不住几个孩子的捉弄,嘴里嘟嚷着:“几个小兔崽子,一点都不懂得尊老。”
商队中的几个汉子看到此情此景,皆是开怀大笑。
待到几个玩闹的孩子都安静下来,老人也重新正襟危坐,开口道:“这唯一一人便是那名满江湖的无门无派剑客,人称‘逍遥剑仙’的白玉皇。”
“据说这位江湖庙堂皆不现,志在逍遥天地间的一代剑仙,是在一日中午来到城外,立身云门大鼓前,闭目抱剑,一言不发。”
“半个时辰之后,猛然睁眼,那一霎,这位剑仙周身剑气冲霄,怀中那把无鞘之剑不断颤鸣,他缓缓拔剑,横于胸前,注视着寒光迫人的剑身,屈指,轻弹剑尖,只听‘叮’的清脆金铁声,也不见有多大动静,那云门大鼓的鼓面却突然荡起了一圈波纹,如浪潮般向四周荡开,一直到了鼓面的边沿,随后就是一道肉眼可见的气流,以鼓为圆心,向四周扩散,紧跟其后的就是一声沉闷如雷的鼓声,响彻江州,惊动了城内无数人。”
“而那剑仙白玉皇不见任何得意之色,只是再度抱剑,闭目。”
故事讲到这,几个围在老人身边的孩子早就是两眼发光却又神采各异,他们内心所想各不相同。
比如那个队伍中最是顽皮捣蛋的男孩,心中所想是将来自己也要习武,更要练剑,要成为这位白大剑仙一样的大剑仙,受万人瞩目,出大风头。
而那最是柔弱还常受欺负的小女孩想的却是自己未来的夫君要是能有这位剑仙般的几分潇洒风流就好了,不多,两分就行,要是能够多上几分就更好了。
想到这,女孩立即低下头,原来是那两颊上已经染上了淡淡的红晕。
李夜白知道,虽然男孩和女孩的幻想天真而美好,但并不是所有人都如他们这般,有着孩子的纯粹。
就像有个孩子心中满是嫉妒,嫉妒着这白玉皇能够逍遥自在的活着,自己却只能提心吊胆小心翼翼。
有个孩子怨天不公,怨老天爷让白玉皇有着非凡的武功足以自保,自己却连性命都无法保证。
这些种种,李夜白都看在眼里。
自然不是李夜白有读心的神通,而是孩子的心思往往不加以掩饰,即使略有遮掩,只要细心观察,总能发现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看到孩子的心性脉络。
不过,就算能看到这些孩子的心性脉络,李夜白也不会去试图加以引导使他们走上正途,这对李夜白的求道之行来说,毫无疑问是一件画蛇添足的蠢事。
试图改变他人的心性脉络无异于改变他的命运,这对李夜白这种人来说,轻则因果业火缠身,重则招致天劫。
况且师父说过,人心如一座深潭,不可测,潭中豢养着名为“欲望”的恶兽,一旦被这恶兽拽入潭中,便会沉沦其中无法自拔。所以我们修道之人首要便是得做到清心寡欲,若是心湖清澈,大道之路自然畅通无阻,反之,若是恶兽横生,长生之路定然磕磕绊绊。
当时师父讲到这时,扫了扫拂尘,又说道:“不过,有一种偏门之法,若是成功,修道之路便可一日千里,飞升指日可待,这偏门之法便是以一己之力驯服心湖恶兽,为己所用,如此,便已然跳出了欲望的束缚,到达谪仙人之境界,修行速度自然飞快。”
“不过,修行此法不仅要有惊人的心性,更要有大机缘才能成功,我等做好本分,安心修行就好了,莫要想此等虚无缥缈之事。”
李夜白虽然修行速度极快,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甚至可以说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这降服心湖恶兽之法虽然尝试过几次,却是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好在李夜白也不是死脑筋的人,想来是自己没有那份心性与机缘,不宜修行这法门,也就放弃了。
郭华看到几个孩子的眼神,以为他们是在憧憬着剑仙的风采,笑了笑开口道:“这故事可还远未结束,这白玉皇第一次‘出剑’后,再度闭目抱剑,待到剑仙再度睁眼,就又是半个时辰之后了。
这半个时辰中,大量的城中居民涌上城头,涌出城门,要见识见识这位这么多年来第一次击响了这云门大鼓的高手究竟是何方神圣。
只见这白玉皇仍是拔剑横胸,屈指轻弹,整个过程有如风行水上,不同的是,这次弹的位置却不是剑尖了,而是与剑柄更接近了些。
没有去听那第二声敲在江州百姓心头上的鼓声,这位剑仙再度闭目抱剑。这之后的三个时辰中,白玉皇睁眼六次,弹剑六下,鼓响六声,‘出剑’之处次次与剑柄更近,鼓响声声震人心弦。
这八声鼓响,惊动了无数江州城内的江湖人士,许多隐世的高手,以及那些个尝试过却未能敲响这云门大鼓的豪侠都各显神通,从四面八方赶来,来者有那燕子山庄的庄主燕青,天下武库的守门人,无明寺的方丈清静禅师,以及那早在四十年前就退隐江湖的上一代武林盟主诸葛神通。
这些人都是我等需要仰望的存在,却在那一日齐聚与江州城头之上,只为见识这无敌的剑仙风采。
当第四个半时辰到了的那一刻,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人登上了城头,是那国师——张一玄!
你们想想,连国师大人都亲自登上城头观剑,可见这位剑仙的实力是多么骇人,国师对他多么看重。
所有人都的神色中都是诧异中带着恭敬,就连那些好以武犯禁的江湖的也是如此。
因为我们这位国师大人不仅博古通今神机妙算,便是武学造诣也是大宗师境界,是当之无愧的儒雅知文,神威奋武。
只是那白玉皇,就像是一尊石像一般,不被任何外物所扰,深邃瞳孔中不见一丝波澜,只有那柄横于身前的剑,手中眼中心中,唯有最后‘出剑’那一点,剑柄与剑身交汇处。
白玉皇缓缓抬手,这次不见任何剑气冲霄,手中剑也是平静如常,仿佛这只是一次平淡至极的出剑。
不过,在场的可不止一位大宗师,他们知道,这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据他们中的几位描述,当时方圆数十里地空中飞扬的尘土,尽数伏地,如见万里烟尘清!
如此声势,好似那于无声处听惊雷,这位逍遥剑仙的剑术已至返璞归真之境了。
当这位剑仙出剑时,即便当时城门一带人如潮海,声如鼎沸,但是所有人都清晰的听到了那一声清脆的剑鸣,以及那声似要震碎天穹的鼓响,波纹沿着鼓面荡开,有如那千军万马在冲锋。
下一瞬,壶口三十里外的长江,忽起大潮!
所有人都沉浸在震撼之中,这时,惊变突起!
云门外的天空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从中洒落了万丈霞光,除了那白玉皇,所有人的呼吸都停止了一息,就像是从所有人都身上夺走了一息的时间,待到众人回神,天地间已然恢复如常,那位逍遥剑仙已不见踪影,留下的只有一句回荡在众人耳边的话:
‘我白玉皇要走,任你是仙人也拦不住!’
随后有眼尖之人在那位剑仙站立之地,发现了一首用剑所刻的诗:
朝游长安城,暮看咸阳花
负剑观沧海,大笑登昆仑
我自不成仙,逍遥天地间
一剑可屠魔,一剑可惊仙
庙堂无我名,江湖无我影
世间无乐趣,归我桃花庵
归来且饮酒,醉似桃花仙
敢问天上神仙:
天下人间,
有无我这般逍遥自在仙!
随着一阵黄沙漫过,这首意气可吞山河的徜徉恣肆之诗缓缓消散于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