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翻涌,旭日初升。
孑立的山峰上,破旧的道观。
随着“吱呀呀”的声音响起,道观的大门像一位行将就木的老人,极不情愿地被向里拉去,露出了门内之人清秀的面庞,束发盘髻,顶上别一根不起眼的木簪,身着朴素藏青色道袍,一尘不染,背负可遮阳挡雨的书箱。
小道士神情肃穆,一只脚跨过道观门槛,另一只脚稍作犹豫却还是迈出。随即转身向门内作揖,沉声道:“弟子李夜白,今日下山,望师父准予。”
死寂。
李夜白将身子压的更低了些,复开口道:“弟子李夜白,十三岁上山求道,潜心修道十一载,终至大成,据得‘得道’如今之差一线,只是这一线,饶是弟子万般努力,千般尝试都无法突破,时至今日,弟子幡然醒悟,我上山求道,殊不知道却不在山上,山中清修只能近道,却不能得道,想要得道,却还是得下山,望师范准予。”
还是死寂。
如此高处,竟是连风都未有。
李夜白轰然下跪,以额触地,声泪俱下道:“师父!入世求道有大风险,弟子晓得。只是,躲在这山中,修个几十年安稳,百年清闲,真的就是弟子想要的吗?师父,弟子以立下大誓,此番下山,不得道,誓不归山!便是葬身与那纷扰世俗,亦无愧于道心!师父,让弟子下山吧,师父!”
“唉”
一声叹息,像是从远古传来,透着无法隐藏的年迈之气,似一株古树,摇摇欲坠,却偏偏屹立不倒。
叹息中,似是愠怒,似是无奈,似是不舍。
“早知拦不住你,你若执意下山,那便下吧。”
“只是,行走世俗不同于山上修道,有几点你需切记:一忌草菅人命,生命可贵,佛家有言,要历五千劫方可投胎成人,故人人惜命,万不可视人命如草芥”
“二忌沉迷世俗享乐,大千世界,浮华百态,实在是太多诱惑,稍有不慎就会流连其中,难以自拔,此番求道之路,你定要时刻谨记求道之心,不可懈怠”
“这第三忌,也是修道之人最重要的一忌,是万万不可轻易干涉世俗事,既已出世,便于世俗是两个天下,不可过多干涉,与人沾染因果,须知‘得失枯荣总在天,机关算尽也枉然’。过分干涉世俗事,动辄就会给自己惹来大麻烦。此三忌,放之四海而皆准,你需谨记!”
得到答复的李夜白并未起身,而是跪坐于地,作揖道:“弟子谨记!”
话音落下,李夜白沉吟一会,复开口道:“师父,下山前,弟子尚有一事不明,望师父为弟子解惑。”
暮暮之音再次传来:“但说无妨”
“谢师父!”
李夜白再次一拜,待坐直后才开口道:“弟子初次上山,拜入师门之时,师父曾和弟子说,这青枫山通往青枫观的青石阶,共有千阶,自古以来就有‘千阶踏遍,大道自现’的说法,可弟子上山十一年,这青石阶走了无数回,却始终只走过九百九十九阶,这第一千阶究竟在何处,还请师父告知。”
“呵呵呵”
一阵笑声传来,带着欣慰。
“这个问题,为师无法回答你,答案在你的心中,不过你言自己上山求道,道却不在山中这话,可就有些持蠡测海之嫌了,为师只能告诉你,这‘千阶踏遍,大道自现’的说法,可不是子虚乌有。”
李夜白心下大震,一时间心神不宁。
这时,老人声音再次悠悠传来:“你也不要妄自菲薄,下山求道的法子没错,切不可因此失了道心。在山下求道之余,不妨在世俗间好好问一问自己,这第一千阶,究竟在何处。”
听了师父的一番话语,李夜白当即冷静下来,起身整了整道袍,第三次作揖,深深一拜,道:“谢师傅,弟子自当谨记,时时问心,日日自省。”
“嗯。”老人的声音中流露出一丝满意。
“下山去罢。”
“师父保重。”
转身,下山。
九百九十九级台阶。
再未回头。
————————
山中无甲子
一出尘世十一载,对李夜白来说只是弹指一瞬,可这山下世道,却已是天翻地覆。
北方大战连绵,北蛮子个个悍不畏死,士气高昂,反观朝廷节节败退,一城复失一城,一镇复弃一镇,终于是险而又险的把北蛮子挡在了黄河以北,但观其形势,朝廷军队也只是堪堪支撑,不知何时就会再次败退,一时间人心惶惶,惴惴不安。
战事惨烈,鲜血染红了北方大地,不知多少家庭家破人亡,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这些无家可归的百姓一窝蜂的涌向了暂时安定的南方,原本人烟稀少的南方也算是因祸得福,得以迅速的繁荣起来。
江州城地处长江中下游,水土丰饶,气候宜人,许多的北方难民都选择迁至江州,一时间江州城城了南方最繁荣的几座城镇之一。
江州城两面都是连绵的山脉,地处壶口位置,易守难攻,地理位置在军事上举足轻重,又有长江天堑,成为一道天然的屏障,使得朝廷在此部署了大量精兵。
更有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国师,“四先生”中的“愚先生”张一玄亲自坐镇,这无疑是要将江州城当做抵御北蛮子的第二道防线了。
城外
李夜白与一队商队同行,几丈外的驿道上不时有驿使御马疾驰而过,扬起万千尘。
当今战事紧急,朝廷一改之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做法,严令禁止任何车马行人占用驿道。若是阻碍了驿使传达情报,那就是诛九族的大罪。
看着一匹又一匹的驿马奔驰而去,商队中的一位老人感叹道:“当今世道不太平,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了,要是搁在以往,我们哪用千辛万苦跑到江州来经商。”
“唉,这温饱还是其次,我最怕的还是朝廷仗打输了,给北蛮子入主了中原,怕是这中原大地将是要生灵涂炭啊!”
“千百年积累下来的厚重基业就会毁于一旦,文化习俗怕是也将十不存一。若是真到了这个时候,我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不要,也在在那些北蛮士卒身上咬下一块肉来!”
几个担当着商队护卫之职的粗犷汉子,也纷纷附和这位队伍中极有地位与声望的老人,个个义愤填膺。
在一旁默默走着的李夜白冷哼一声:“北蛮?凭他们也想入主道生之地,痴心妄想,一群尚未开化的野蛮人罢了。”
名为郭华的老人转头看向这位年轻的过分的道士。
这位道长是在十里外的一个荒芜的村庄中遇上的,小道长只说自己是游方至此,不曾想这村庄竟是袅无人烟,在得知商队是去往江州之后便提出了同行的请求。
身为商队管事的郭华略微权衡了一番便同意了,一来旅途漫长,多一个人也好照应;二来正逢乱世,兵荒马乱的年代,道士和尚之流极为吃香,自己行商,虽不信鬼神只说,却万万不可不敬,故遇到了道士和尚之流还是客气些,结个善缘也好。
虽然已经答应下来,但为了以防万一,郭华还是命人搜身一番,并开口道:“小道长,我们做的是小本买卖,以往还好说,只是如今这世道,可是经不得半点意外,还请小道长海涵一二,容我等搜上一搜,若有冒犯之处,郭某先在此陪个不是。”说罢,抱拳微微躬身。
李夜白泰然道:“郭先生无需如此,贫道懂得。”
没一会的功夫,商队的人便搜查完毕向郭华报告,并未发现任何可疑之物。听罢,郭华再次抱拳,堆起满脸笑意,开口道:“如此便可以了,请小道长莫要介怀。”
李夜白淡淡道:“这是自然,还是贫道叨扰各位了。”
遂同行至此,一路行来这小道长都是少言寡语,惜字如金,哪料如今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言语之间狂气无边,似是丝毫没有将令朝廷节节败退的北蛮大军放在眼中,哪和他那清秀俊俏的小脸有半点沾边。
郭华有些诧异,自己竟生出了几分莫名其妙的恭敬之情,抚了抚寸许长的胡须,稍稍平复下心湖涟漪,开口道:“道长何出此言?”
李夜白的话语依旧古井无波:“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幻化万千,衍变无穷。中原大地,便是这道生一的发源之地,天地灵气、造化皆起源于此,故自古就有上苍福泽庇佑,非有天命大气运之人不可入主于此,如今这许氏王朝虽然式微,但依旧是天命所归,再如何败退,也不至让北蛮入主了中原,我观北蛮,还没这份气运。”
郭华大感新奇,这位小道长的此番言论可是闻所未闻,自己这中原大地居然是什么所谓的道生之地,这可真是涨了见识了。
一时间老人的好奇心求知欲大增,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依小道长的说法,即便如今北蛮大军势不可挡,朝廷落了下风,最后依旧会有人挽救我们于水火之中?”
李夜白淡淡看了老人一眼,说道:“若百姓都抱着你这种想法,想必大周难逃覆灭之局。将希望寄托与他人,便可以坐享其成了?当真没有任何付出就可以获得安宁?一国之命,真是一两人可以改变的?若是如此,天命也不会在你大周久留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此浅显的道理应该不用我多说吧?”
郭华不是不明事理之人,听得出来李夜白虽然言语尖锐,但是句句在理,不禁为自己的幼稚想法感到一些可笑。
老人正要开口,李夜白却抢先说道:“好了,就别说自惭那套了,你记住,今日言语听过就算,莫要出去与人言说,否则招致祸患你便自求多福,切记。”
虽不明白这位小道长怎的就不愿再说了,不过方才所听到的东西确实太过匪夷所思,老人也知道轻重,半信半疑的答应了下来。
随后的路程又回复到了之前的状态,只是时不时扬起的烟尘伴随着由远到近再远的马蹄声总是会勾起郭华的思绪。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何时才能有那悠然见南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