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认识他。
姜叔同。
这个名字她曾不止一次听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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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宁宫
“母后。”
太后悠悠把茶杯搁在小几上,这才抬起眼皮看了看儿子:“祖濬来了。”
“儿子听闻母亲身子又不好了。”朱祖濬垂首立于榻旁。
太后适时抚了抚额,眉头微皱,轻揉太阳穴,语气充满疲惫:
“哀家不过是头疼老毛病犯了,不是什么大事。都是底下婢子多嘴,惊扰了你。”
“母后的事哪有小事。”朱祖濬语气诚恳:“是儿子吩咐他们关注母后状况,母后莫要嫌烦。”
太后瞥了眼他,全然一副孝子模样。谁能想到他们母子间离心离德早已不是一两天。
太后却是不在乎的。
“倒劳你费心了。”她微微点头,拍了拍坐榻一角:“既然来了,坐着陪哀家说会话吧。”
“哎。”朱祖濬听话坐下,恭顺的敛着眸子,望着几上杯沿发呆。
太后抬眼端详着朱祖濬。他生的俊朗,与先帝七八分相似,身上却透着股与万氏如出一辙的穷酸倔气,怎么看怎么不讨喜。
——这就是她的亲身骨肉,他谁都像,却独独没一分像她。
太后眉头微皱。她并不喜欢这个儿子,甚至还带着一丝恨意。他八岁时候就从自己身边被送走,等十八岁再接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养不熟的年纪。
若不是为了皇家大统,她是断然不会把他召回的。讽刺的是,他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了。
太后心底微微叹息。
她别无他选。
“听说你和皇后吵架了?”
“皇后又来叨扰母后了?”
朱祖濬只觉得心累。他说什么来着?秦氏就是个漏筛,什么事经过她手,慈宁宫立马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冤枉她了吗?!
“哀家听她说了经过。”太后没有否认。
“是儿子不孝,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琐事还闹到了母后跟前。”
“是皇后不该。”太后淡淡道。
“咱们天家,是家也是国。比不得寻常人家。她既是皇后,就应有个皇后的样,为天下女子做表率,怎能如市侩泼妇一般争宠善妒?”
“你是帝王,是天下之父。她是皇后,是天下之母。母与父闹,家无宁日,国无安康,如此失态,成何体统!”
“哀家如此将皇后狠狠骂了一顿。”
朱祖濬惊诧的望着她。太后一向强势护短,秦家是她本家,她很少说本家人的不是。今天怎么就转了性子?
“还有那秦蒲,简直太不像话!”太后猛然一拍小几,茶水从茶杯溅起数寸。朱祖濬感觉脸庞微微有湿润感。
“仗着本家庇护,不知天高地厚!为所欲为!”
“孽障!”
怎么突然又扯到秦蒲?
朱祖濬被惊的一愣一愣,来不及细想:
“母后莫要气坏了身子。”
“祖濬啊,”太后牵起朱祖濬的手:“璐璐这孩子,进宫时年岁小,未长大就做了你的皇后。她脾气虽然差点,却不是个有歹心的,也不像你身边那些个莺莺燕燕那么多心眼。哀家怜她多年无所出,把她当成自己女儿来养。没想到却养出了这般刚烈的性子。”
“她弟弟秦蒲是你舅独子,同胞姐姐又嫁给了你,这孩子自小骄纵惯了,又没人好好管教,目无纲纪忘乎所以,做事没个轻重。这才闯下弥天大祸。”
太后幽幽叹息:“这俩孩子都是哀家惯坏的,你要怨就怨哀家吧。”
“儿子…”朱祖濬抿了抿唇:“儿子不敢。”
是不敢吗?
太后轻轻拍了拍朱祖濬的手背:“好孩子。”
“咱们天家,是国也是家。既然是家,总得讲个家味儿。”
朱祖濬本能的心头一紧。
“秦蒲那孩子,混是混了点,却是你舅唯一的子嗣了……”
朱祖濬喉头微涩着发问:“母后可知,秦蒲所犯何事?”
“哀家知。”
“因为他,宣府三万边军尽数牺牲漠北。”
“哀家知。”
“母后既然都知,又何苦为难儿子?”
“哀家知道你不易。”太后深深叹了口气。
“可是祖濬啊,谁人年轻时候还没犯过错,没个年少轻狂的时候?”
“秦蒲他是年少轻狂了,那母后要朕如何向天下交代?!”
朱祖濬猛然间抽出手站起身来。
到这里,他才算是彻底品过味来:合着之前讨论皇后失仪是假,为秦蒲的贪|赃讨价还价才是她的真正目的。
“交代?”太后唇角微勾:“咱们当然要给个交代,总不能让天下寒了心。”
“漠北上上下下,秦蒲一人可吞不下。你多斩几个鹰犬,不也是交代。”
“当然了,秦蒲那混小子,该罚也得罚。你找个由头夺他半年俸,让他闭门思过几月,好好改改浪荡性子。也别给底下那些烂鱼臭虾留下话柄。”
三万将士性命,只值他秦蒲半年俸禄?
朱祖濬难以想象,如此薄凉之语竟然是从当朝太后口里说出。
却又是情理之中,她本就是如此薄凉之人。
朱祖濬抿着唇不吭声。
太后心下不悦,却也不好发作。
“秦家就这一根独苗,你总不能真砍了他吧?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舅舅当年为助你登基鞍前马后,未来还要在朝堂上帮衬着你。不看僧面看佛面…”
太后有意顿了顿:“…你可不能去剜他的心。”
助他登基?朱祖濬敛了敛眸,指关节攥的发白。他那无所不能的舅舅,何止是助他登基,便是现在也在牢牢的“助”他把控着朝政呢。
“母后自己觉得母后这些话,得体吗?”
“我的儿呀,”太后嗤笑他幼稚:“你觉得光凭你一个,这江山能坐得稳吗?”
“对帝王来说,权衡利弊后的选择,既是得体。”
朱祖濬沉默。
外戚秦氏,气数尚且未尽。
他暗暗咬了咬牙,一阵叹息:“舅舅的事,儿子会掂量着办。”
来自亲近之人的算计,他向来是无力反抗的。
“苦了你了。”她假惺惺的安抚道:“到底是你舅家人,你多担待着些。”
太后用胜利的眸光得意的扫了眼朱祖濬:他是皇帝又如何?
他是皇帝也仍旧是她儿子,飞不到哪里去。
这人啊,就是贱!好声好气商量多半是不会听的,唯有权势倾轧在身知道疼了,才会有所行动。
什么血脉骨肉?什么故剑情深?——都不如大权在握来的实在。
朱祖濬只觉得压抑非常,他想走了。
“母后若没别的事,儿子便先行告退了。”
“谁说哀家没有旁的事情了?”太后不悦的横他一眼。
“安喜宫的小公主最近又害病了?”
“劳母后费心,训椿前些日子染了风寒,卧床修养了一日。现已无大碍。”
“你对这个女儿倒是上心,”太后食指轻叩小几:“就是不知道这丫头承不承的起。”
“母后此话何意?”朱祖濬心下不悦。她想让他答应的事情他都答应了,现在平白无故突然扯训椿入场做甚?
“训椿这个孩子,注定是个留不住的。”太后语出惊人,像一把利刃直直捅进朱祖濬心窝,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让他瞬间血流如柱。
“母后!”朱祖濬双目瞠圆,愤怒的看着太后:“难道就连母后也盼着训椿早死吗?!”
“哀家是劝你莫要倾注过多,免得日后肝肠寸断。”
她看着他,嘴上说着肝肠寸断,眼睛里却连半点温度也没有。
“祖濬啊,你忘记了吗?太医院说训椿这丫头活不过十八岁。”
“活不过十八岁又如何?”
“你在训椿身上耗费太多精力,已然成为了执念。”太后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现在尚且能堆珍惜药材吊着她的命,有没有想过,真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你要如何?”
“训椿能活多久朕就陪她多久!”朱祖濬梗着脖子看着她。
又来了。太后不悦的眯起眼。她最讨厌他身上这股透着穷酸味的倔气,总是能让她回忆起令人生恶之人。
“这不得体。”
太后道:“后宫宫妃子嗣甚多,无论身为皇帝还是身为父亲,你都要雨露均沾不能厚此薄彼。这是你的责任。”
“别忘记了,你不光是训椿之父,也是天下之父。”
“太后既可以独宠秦氏谓之得体,为何朕不可独宠训椿?”
太后被他一噎,气的吼他:“哀家是太后!你也是吗?!”
“你究竟是训椿之父还是天下之父?!”
“朕都是!!!”
砰!的一声,朱祖濬抄起茶杯直直往地面摔下。
“朕都是。”
他红着眼眶,低低又重复了一遍。
朱祖濬看着太后,眼神悲凉。
舐犊情深,父母对子女毫无保留的奉献之爱,弃子求荣的二嫁太后,又怎会懂得?
太后被朱祖濬突如其来的反抗惊的呆若木鸡。
她从来不知道,一向乖顺的儿子,竟然也可以如此狂暴。
“太后,朕累了。今天就聊到这里吧。”他疲惫的抚了抚额:“太后交代朕办的事情,朕会去办的。”
说罢不再等太后说什么,朱祖濬拂袖而去。
他知道这样做不理智。
但是他实在是太累了。
太累了。
他现在只想回到安喜宫,抱抱训椿,亲亲训朴,看看素素舞剑。
最好能再来坛好酒,啃上几只童年记忆里的麻辣兔头,把这些糟心事都抛之脑后。
——漂泊在外的时候才发现,他原来是这么的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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眸光交错间,
他吟吟浅笑作揖:“殿下吉祥。”
“有事吗?”
“小臣见殿下兄妹情深,甚是温馨,不禁多看了几眼。”
朱训椿不悦的皱眉,她不喜欢他的眼神。像是在怜悯她什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