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
秦氏是从梦中笑醒的。
她无比庆幸自己昨天守在慈宁宫附近截人的决定。
虽然不知太后到底和皇上说了些什么让他回心转意,光是他愿意来坤宁宫坐坐的事实,就足以让她欣喜若狂——即使他并没有选择她,而是选择了宁妃。
这样便足够了。
足够让万锦素像吞了苍蝇一样恶心!
攥在手中的被角都抑不住她疯狂上扬的嘴角:万锦素那个老女人,现在怕不是在安喜宫里盖着被子哭!
光是这个臆想,就能让她浑身痛快的痉挛。
只可惜她不能亲眼看看她那张哀怨的老脸!秦氏激动的直接从床上坐了起来。
不怪秦氏如此失态。打她十五嫁入宫来,便处处被万锦素压一头,一压就是十三年。她这皇后做的还不如有皇嗣的妃子位份重,也就只有在帮其他宫妃争宠的时候恶心恶心万锦素,拾回中宫颜面。
倒提醒了她,秦氏唇角肆意勾起:她何不亲自去看看丧家犬的落魄模样?
“宝珍,伺候本宫更衣。”
坤宁宫大宫女宝珍捧来衣物服侍,又在铜镜前为皇后梳妆。
“皇后娘娘今日心情特别好?”
宝珍怯怯偷瞄了眼皇后铜镜里容光焕发的脸庞,小心翼翼问了句:
“可是要去见圣上?”
“本宫去安喜宫。”秦氏得意的照着镜子:“眉毛描高点。”
“圣上这个时辰正好在安喜宫呢。”宝珍讨巧道。
“你说什么?”秦氏铜镜里的笑容一滞。
说错话了!宝珍恨不得当场咬断自己的舌头。
宝珍小脸吓得惨白,哐当!一声双膝跪地,哭着直扇自己巴掌:“奴婢多嘴!奴婢该死!奴婢多嘴!奴婢该死!奴婢多嘴!奴婢该死!”
“住手!”秦氏狠狠瞪了她一眼:“给本宫把话说全了。”
宝珍双手颤巍巍的垂在身侧,耷拉着眼皮哆嗦着唇用微弱的声音道:“这两日宫里都传遍了。”
“自安喜宫的小殿下病了这场后,皇上护她跟护眼珠子似的,日日带在身边片刻不离。”
“便是、便是连议事也不避讳的。”
这也是为何她昨天早晨能提前知道皇上走哪条路,带着自家娘娘去堵人。
小痨鬼!秦氏心下愤愤,她倒是算漏了这半条命的小狐媚子!
“成何体统!”
“娘娘息怒!”宝珍红着眼眶,双手裹了秦氏的手:“气坏了自个不值当。”
宝珍是秦氏从秦家带进宫的陪嫁侍女,二人自小一起长大,自是比其他宫人更多一份深厚的主仆情谊。
宝珍心里不免也是有怨的:她家娘娘年轻又貌美,是哪里不比安喜宫那位好?
秦氏看了看宝珍红红的眼眶,心下有感:便是她宫里的婢女,也比那寡恩的皇帝对她好。
“念在你忠心一片,起来吧。地上多凉。”
秦氏搀着宝珍站起身来:
“以后这种事,要早点告诉本宫。”
“奴婢知罪了。”
秦氏一根根拔了头上的金钗。
“皇后娘娘,咱们不出去了吗?”
“还出去作甚?”秦氏没好气的横她一眼:“今儿个天冷,就陪着本宫在屋里听戏罢。”
小痨鬼左右是活不长的,便由着她再逍遥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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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的时候,裘天水提了灯笼静静候在安喜宫门口。
天气一如既往的寒冷,黑瞎瞎的夜似一床被子盖在头上,压得人抬不起头来。
他轻轻呵了口寒气,一片朦胧雾气中烧起的些许光亮,让他震了震神:
只见一抹绯色先行,细看便见一条金蟒正坐贴里中央张牙舞爪,又两小蟒盘旋左右袖上,腰束玉带,摆织三道金襕(lán)①。手里的灯笼照映着中年内侍恭顺的面庞,以及前方的路。
裘天水老远便认出来人是他干爹,乾清宫管事掌内府库印内官监太监,高福生。
晨起尚带的睡意全然烟消云散。
一盏,一盏,一盏盏。
灯笼像被燎燃的山林,火光一片接一片越烧越旺,将晦暗的宫墙烧似欲滴鲜血,逐渐温暖了冻僵的宫殿。
——也温暖了即将要冻僵的裘天水。
他恭顺的福身:“奴婢恭迎万岁爷皇贵妃娘娘回宫。万岁万岁万万岁,千岁千岁千千岁。”
灯笼的余光照着他露出的颈脖,洁白剔透的皮肤包裹着的圆润脊骨,像极了被厚雪压着的青青松枝。虔诚且卑微。
“免礼平身。”
“谢主隆恩。”
裘天水默默起身跟在右侧的皇贵妃身后,与跟在左侧皇上身后的干爹呈对称之姿。
“皇上,”
行至内庭,万锦素突然偏头道:“训椿起来怕是还要些功夫,皇上不若在妾身殿内坐坐,也好去去寒。”
“如此甚好。”朱祖濬颔首。
“高福生。”
“奴婢在。”
“你们不必跟进去,”他扫了眼在旁的裘天水,意味深长的笑了笑:“裘天水是你名下②,朕给你们爷俩时间话话家常。”
“谢主隆恩。”
帝妃进了殿,各近侍自觉提了灯笼在外庭候着,高福生点了裘天水到僻静角落详谈:
“还生闷气呢?”
“干爹知你心里委屈,”高福生疲惫的揉了揉眉间:“你可是觉得万岁将你调来意在罚你?”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儿子不敢妄揣圣意。”裘天水恭顺的耷着脑袋。
“那你可是在怨干爹当初没去保你。”
“干爹是儿子再生父母,儿子哪来脸怨干爹。”裘天水摇了摇头,轻轻叹口气:“儿子要怨也不过是怨自己不争气罢了。”
在内书堂③读书也好,入文书房④当差也好,他一向都是拔尖的。可是人太过拔尖,却未必是什么好事。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高福生瞥了眼裘天水,板着张脸半死不活的模样,这哪是张真没有怨气的脸?
也不怪他怨。文书房清贵,历来是司礼监后备。从如此机要调转到后宫管事,其中落差非常人所能接受。更何况他还如此年轻。
“你啊就是脑子转不过弯来!”高福生恨铁不成钢恶狠狠戳了戳他的额头:“万岁爷若是真厌了你,哪还会费心调你到这。”
“你以为万岁在罚你,爷这是在保你!”
“儿子明白。”裘天水抬头看着他,眼神一片清明:“之前在文书房没想白的事,儿子来安喜宫便全想明白了。”
“你既是明白,为何又摆这死相?”
裘天水顿了半晌,扭捏道:“儿子到底是被逐出文书房的,多有不光彩之处。”
高福生被他的回答气的一噎,差点背过气往生了去。他先还担心他心里有多委屈,原来不过是好面子!
裘天水见高福生脸色阴沉怕是真气着了,忙拱手弯腰讨饶道:“儿子心中有数。是以主子交代儿子的事,儿子均亲自落实,未敢有怠惰。”
“近日宫内可有异事发生?”
“未曾。”裘天水顿了顿:“不过…”
裘天水将那日朱训椿朱训朴是如何偷溜去湖心亭,又是如何溜回来还差点摔了的事原原本本复述了一遍。
“奇怪的是这事公主特意嘱咐儿子莫声张。”还强喂了他吃糕来堵他嘴。这段却是被裘天水略过了。
“二位殿下可是听到什么看到什么了?”
“听说那日皇后娘娘是去向皇贵妃娘娘讨要大皇子殿下的。可能与此事有关。”
“应是如此了,”高福生微叹:“难为公主殿下冰雪聪明,生了一颗七窍玲珑心。”
奈何是个注定活不长的命。他眼神黯了黯。
“你且继续跟着及时上报。”高福生说着,又补充道:“公主殿下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你多盯着些别叫她伤了自己。”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道:“皇贵妃娘娘与万岁夫妻同心,合了娘娘心意,指不定哪天就能把你调回去。”
“儿子领命。”裘天水恭敬的垂下头。
“天水啊,”高厚生轻轻拍了拍裘天水的肩膀,恍惚间,好像一个真正的父亲苦口婆心劝诫着自己的儿子:“宫里水有多深,想必你在文书房已经领教过。咱们这种人,走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你应牢记事缓则圆,平日多谨言慎行明哲保身。”
“……切不可贪功冒进自作主张,节外生枝。”
“儿子谨记于心。”
内庭里原是叮叮哐哐鸡飞狗跳,门牙子吱呀呀开开关关好不热闹。却在高福生与裘天水说话的这会功夫里,后知后觉没了声。
只见朱训椿小小一只,被裹得像个粽子似的缩在朱祖濬怀里,不情不愿的粉墨登场姗姗来迟。
“哈~”
她揉着朦胧睡眼,哈欠一个接一个打的停不下来时,裘天水正归了位隐蔽的搓了搓冻的僵直的手指。
公主殿下尊贵非凡尚能讨价还价赖赖床,他们这些宫人却是偷不得懒的。裘天水寅正(凌晨四点)便起了,站在寒风中候了半个时辰,又和干爹在外面讲了两刻钟(三十分钟)的话,身子早就冷的不行。
若不是他日常习武身体尚且硬朗,换作常人是绝对扛不住的。
“裘天水。”半梦半醒的公主殿下突然点了他的名。
那声音如噩梦一般,魔音缭绕。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向他这边望来。
“奴婢在。”裘天水硬着头皮蹭到朱祖濬身边:“殿下吩咐奴婢何事?”
“手伸出来。”
裘天水不知道古灵精怪的殿下又打什么鬼主意,却是不敢违逆她的。颤巍巍捧了双手奉到她跟前。
嘶!一个又烫又圆的物什坠入他掌心,他险些将其丢出去,却终究是忍住了,小心翼翼的拢在手中。
“咯咯咯。”
朱训椿觉得他这模样滑稽极了。眉眼弯弯,银铃般的笑声从半掩的小嘴里溢出。
裘天水不解的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滑溜浑圆的黄色球状物静静躺在他手中:
是一个橘子!
准确的说是一个烤熟的橘子。
黄黄的橘皮带着些许焦黑,柑橘类的清香经过烤制后越发浓郁,整个橘子热乎乎的甚至有些烫手,在寒风中隐约可见丝丝消散的热气。
“喏,本殿下不想吃,赏你咯。”她滴溜溜的眼,在灯火照映下亮的像另一盏灯火。
“这...”裘天水迟疑的看向皇帝。
“训椿赏你的便收下。”
朱祖濬未看他,手上给朱训椿又紧了紧衣领。
“调皮!”朱祖濬刮了刮她的小鼻子。
朱训椿不满的皱皱鼻子,扭扭脖子,尝试着从厚重衣物的重重绑架下松动松动,却欲哭无泪的以失败告终:有种寒冷叫作你爹觉得你冷!
“时候不早了,莫与你爹爹胡闹误了时辰。”万锦素望着院里的一大一小,眸光似水轻言劝说着。
“素素,朕把训椿带走了。”
万锦素福了福身:“臣妾恭送皇上。”
安喜宫的宫人跟着皇贵妃娘娘,齐刷刷跪了一地:“奴婢恭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天还是那么的冷。裘天水握住了手中的橘子。许是外边天寒地冻的衬托,小小橘子竟然是惊人温暖,一股暖流从指间侵入流向四肢百骸,缓释了他久未愈的僵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