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她又回到了这里。
早晨在乾清宫附近送别了皇上,秦氏在侍女宝珍的搀扶下一脸麻木的走着。像个幽魂一样漫无目的,行将就木。
然后就又回到了这里。
秦氏抬头看了看头上的匾额,烫金的三个大字:“慈宁宫”。她微微叹了口。这是她在这个宫里最后的归处了。
“皇后娘娘吉祥。”
把门的内侍都认识她,她是这里的常客。太后吩咐过,皇后来了不用通报,直接让她进来便是。
这个时间点,太后一般都是坐在榻上晒着太阳看着书。
“是璐璐来了?”
太后听见脚步声,不用猜就知道是自家娇娇侄女,放下手中书卷一看,果不其然。小姑娘耷拉着脑袋踩着拖沓的步伐,一看就是受了什么人的气。
秦氏久违的听见有人喊自己的乳名,眼眶子一红,心底的归属感越发强烈。
“姑母……”她委屈巴巴的跪坐在太后塌下。
“哎呦,咱的小心肝,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太后温柔的顺了顺秦氏的头发:“谁气咱们璐璐了?和姑母说,姑母给你做主去。”
秦氏见太后如此温柔,之前在朱祖濬那受到的冷遇屈辱,一股脑涌上心头,不吐不快。
她哇的一声大哭出来,抱住了太后的腿:“姑母,这次您可一定要给璐璐做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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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训椿没胃口的胡乱扒了几口饭,找了个借口溜回暖阁吃点心去了。
不一会儿,朱祖濬却突然进来了。
“爹爹怎么进来了?”
朱训椿有些心虚的把点心往后面推了推,却还是没逃过朱祖濬的眼睛。
他只觉得小家伙好笑又可爱,也不点破她。
“爹临时有事。”朱祖濬道:“今日便提前送你回宫。”
朱训椿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肯定是慈宁宫的老太太又开始作妖了。
“爹爹,您去忙吧。”朱训椿乖巧的说道:“派个人把我送回去便好。”
朱祖濬想了想,自己好像的确没时间送训椿。
这孩子,怎么就这么招人疼呢?他眼神有些复杂的看了看她,扭头朝书房喊了一声:
“高福生。”
“奴婢在。”他恭敬的侯在暖阁门口。
“你把训椿送回安喜宫去。”
“是。”
“训椿你一个人可以吗?”
“有高公公陪着,训椿可以的。爹爹您去忙吧。”朱训椿笑眯眯的朝他挥手。
“那爹走了。”朱祖濬在她额头上轻轻烙下一个吻,匆忙离去。
“小殿下,”高福生看着她,脸上细微的褶子笑开来:“咱们也回去吧。”
高福生慢慢跟在朱训椿身后。他是个和蔼的中年内侍,主子面前总是微微弓着身子头埋低低的,恭顺的像只骆驼,永远保持着三步远的距离。
朱训椿是个好奇的熊孩子,她想知道他是不是能一直保持三步远,于是加快脚步往前走,然后猛一回头,高福生站在恰恰好三步远的地方浅笑朝她作揖。
朱训椿有种被对方看穿的尴尬。她不自然的摸摸鼻子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我们出来时是申初(15点)。”高福生恭敬的回答。
朱训椿想了想:“训朴马上要下学了,我想去接他。”
“遵命。”
他弯曲的脊骨,像极了被厚雪掩盖的松枝,朱训椿觉得莫名的熟悉。
“姑母,您说气人不气人!”
秦氏说几句,便拎着帕子擦擦眼泪。她已经这样哭了一个时辰了,哭到后面,眼水都没了,只能拎着帕子干擦。
“妾身做错了什么,妾身是他正经的皇后,妾身还是他嫡亲的表妹。他怎能如此薄情……”
太后耐心的拍着秦氏的后背,宽慰她:“皇上现在年少气盛,正是听不得旁人劝的年纪,又被歹人蒙了心。你平时脾气不能这么倔,多让着点他,熬个几年他自然就会回心转意了。”
“不过这件事情你也有做的不对的地方,姑母要批评你,”太后摸了摸她的脑袋:“你便是再讨厌万氏,小公主到底是皇上的孩子,是皇家的血脉,皇上又看中她,你怎么能咒她死呢?”
她说着,想起朱训椿那个孩子。记忆中,训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眼睛笑起来像两弯明月,和谁都亲亲热热的。
她没那么喜欢,却也谈不上讨厌。
“妾身也只是一时失言…”秦氏懦懦道。
太后叹口气。她这个侄女,忠心没得说,可是自十五岁嫁入宫来,依旧保持了孩童般的心性。
好拿捏倒是好拿捏了,但是架不住又蠢又犟啊。偏生她自个的儿子也是个犟的不行的主。她自作主张把侄女嫁给祖濬当皇后,截了万锦素的后位,祖濬不敢怨她这个太后,便把所有怨气发泄在璐璐身上。
这个时候,收敛一点做低伏小,日子一长,等过几年万氏失宠,皇后不还是她?
时间是最好的疗药。
可偏生璐璐是不懂这个道理的。
太后看着秦氏,眼神暗了暗。璐璐这个孩子,其他都好。就是有些时候掂不清自己斤两。
“可是,”秦氏转念一想,又愤愤道:“可是,若不是皇上偏心,妾身又何至于和一个孩子计较?”
“放肆!”
太后猛然一拍桌子。刚刚还是一副和善的面孔,转眼间翻脸比翻书还快。
“合着你对皇上心中还有怨起来了?!”
秦氏悚然,僵在那里一动不敢动。察觉到周围霎时冷下来的空气,秦氏冷汗直冒,全身上下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太后稍微温和点她就忘乎所以了。还以为这是自己的姑母,却忘了,她也是皇上的亲母。
她直挺挺跪好,牙关都是颤的:“璐璐不敢。”
“璐璐啊,若是不想坐这个位置,便把凤印交还给哀家吧。”
太后漫不经心的说着。平淡的语气,好像是在和秦氏唠家常。
秦家的女儿,不止她一个,她只不过是里面容易拿捏的而已。如今却是她看走眼了。
她是自己捧起来的皇后,她能立,也就能废。
“璐璐…妾身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何意?倒与哀家来说道说道。”
秦氏害怕的不得了。一害怕,眼泪又涌上眼眶。她是个成亲十年连孩子都没有的皇后,没了太后捧她,下场如何她连想都不敢想。
“姑母,璐璐知错了。”
太后扫了她一眼,起码还算是个听话的:“不是那个意思,就好好收敛着。干好你该干的事情。”
看了看她红红的眼眶,她又把语气微微放缓:“等下皇上来了,哀家会好好和他说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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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行至文华殿,刚巧碰上下课,淑妃娘娘家的双胞胎兄弟朱训枢和朱训榉迎面走来。
“训椿妹妹。”朱训榉隔老远就看见了朱训椿,朝她挥手。
朱训枢和朱训榉虽然是双胞胎,但是一向都是极好辨认的——喜欢她的那个是朱训榉,对她不冷不热的那个就是朱训枢。
虽然母妃不对付,但是朱训椿一向都是伸手不打笑脸人的主,便也笑着寒暄:“训枢哥哥,训榉哥哥,好久不见。”
朱训枢敛了敛眸:“嗯。”
他对这个小三岁的妹妹没什么好感。对谁都是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跟个笑面虎似的。谁知道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虚伪!
“我家阿朴呢?”朱训椿四处张望,并没有看见朱训朴的身影。
“大哥功课没做好,被先生留堂了。”朱训榉是个嘴比脑子快的,问什么都能说漏嘴。朱祖濬最恨这孩子这点,朱训椿却爱死他这点了。
朱训枢狠狠瞪了朱训榉一眼,叫你嘴快!
“哦,功课没写好呀?”朱训椿挑眉,意味深长的笑了声:“阿朴最近…有点飘啊。”
“训椿妹妹别生气,大哥是被先生留下来开私灶呢。”
男声陡然插进他们的对话。
听到这话,朱训枢的脸色有些不好。
朱训椿的脸色更不好。她当然知道是先生给训朴开小灶了,但是这人有必要这么直白的点出来吗?!那她刚刚演的这些还有什么意思!
“训柏哥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朱训椿快要气炸了,还得保持微笑:“我家阿朴愚笨,跟不上各位哥哥才被留了堂,怎么到训柏哥哥口里就变成拔高开小灶的了?”
来者是宁妃娘娘家的朱训柏,他比朱训椿大三岁,比训枢训榉大一岁,在他们兄弟中排行老二。
这也是朱训椿最不待见的哥哥,没有之一。朱训枢讨厌她她尚且可以离远点,这疯狗有事没事发神经冷刀子捅她和阿朴,躲都躲不开。
“先生教课教什么可都是父皇事先定好的,难道训柏哥哥是想说父皇厚此薄彼吗?”朱训椿冷笑。
父皇当然厚此薄彼。训朴才是父皇心目中唯一的太子人选,这是连秦家也撼动不了的。他朱训柏凭什么来争?凭他脸大吗?
朱训柏噎了噎:“是我胡说,妹妹别生气。”
他是个见好就收,没见好更要赶紧收的人。眼看朱训椿这里是暂时讨不着便宜的,便赶紧示弱。
朱训椿顶瞧不起他这怂包样。
“训椿?”
朱训朴出来看见妹妹,一双眼咻的就亮了。
他哒哒哒的跑到妹妹面前:“你身子好了?”
朱训椿戒备的眼神瞬间柔和下来:她家阿朴,真真是可爱的要命。
她把冰冰凉的两只小手往朱训朴脸上一贴,做了一个“提”的动作。朱训朴瞬间被她搓成了一个锥子脸。
“是啊,我身子好了,所以来接你。”
“惊不惊喜?开不开心?”她歪着头向哥哥邀功。
“福嗦,秀芥末良。”朱训朴扒开妹妹兴风作浪的小手,包在自己手心里。他怕妹妹没有听懂他刚刚的话,又重复了一遍:“胡说,手这么凉,哪里好了?”
朱训朴的手,热乎乎的。
头顶炙热的视线,是更加热乎乎的。
视线越过训朴尚不宽厚的肩膀,她直直撞进那双如沐春风的眼瞳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