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两天,便到除夕。
这天云佑早早起来,却不见祁枭然,来到祁连殿前的院子里,见裙楼的窗子上贴上了大红的窗花,各个楼角挂起了灯笼。
沧澜过年,家家户户都要祭祀先祖,祈求来年家族兴旺,事事顺遂。廉鹰指挥着殿里兄弟们,将一颗硕大的猪头摆上祁连殿前廊上早已备好的祭台,台上有序的放置着九莲花灯、黑檀木盒、纯铜精雕香桶,中间供着掌西宫咸池司战的白虎星君,另有一对两米长的巨大香烛放置在案上。
云佑将祭台上的物件仔细看了一遍,好不容易忍住了将猪头偷走的冲动,见院子里大伙忙活着摆放桌椅,便凑过去帮忙,大伙对她坐不住的性子早已见怪不怪,见她过来都笑着和她招呼。
云佑搬着长凳,偷听着大家闲聊。
一高壮的大哥抹了抹额头,笑呵呵道:“断断续续下了这么久的雪,今天放晴了,好兆头。”
旁边擦桌子的大娘附和:“可不呢,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又是好收成。”
汉子打趣道:“婉婶,你个拿刀的,啥时候改拿锄头了?”
婉婶将手中绢子扔过去:“兔崽子,拿我打趣呢?”
旁边却有一黝黑的汉子道:“据说北方大雪已经下了七天七夜了,今年边关比往年难熬。雪域进犯比往年更凶猛,听说好几个部族已经结成同盟,要不是苏小将军和主……”汉子说到这里偏头看了看云佑,见她并不关注,才道:“要不是苏小将军和小战将军力守,估计得打到鄂陌。”
“那百姓如何了?”
“边关百姓能如何,还不是熬着呗。鄂陌往南还好一些,靠近边陲的村子,听说有好几个已经被洗劫了,朝廷也没料到今年雪域部族会如此大举进犯,边关守军连夜将百姓送到内城,才避免了一场流血。”
大伙儿纷纷叹气,又猜测,说不定再过两年,又有战事,大伙都默了默,很快转移了话题。
沧澜不是没有经历过战火,政德帝登基时尚年轻,虽已初具帝王之姿,但原太子太傅顺王摄政,压得政德帝喘不过气,当时的政德帝没有兵权,自知不是顺王对手,便韬光养晦,而顺王眼见着政德帝成长,越来越有威信,心生忌惮,两方明争暗斗多年。
政德八年,泱江大水,北方平原一片汪洋,死伤万人,政德帝亲临边关赈灾,回朝时,顺王领臣、将,候于沧澜宫皇城南玄门,表面上恭迎年轻的皇帝,实则已联络密部准备发动政变。然而政德帝临近建沧城,却驻城外二十里称病不进,命顺王领宫内御手至帐中医治。
顺王不从。
政德帝至北疆,虽为赈灾,同时也在极力秘密游说边关将领,待其回到建沧城,已率兵十万,直指王都。
建沧皇城皇家近卫五万人,领兵将领多年来一直是顺王亲信,顺王握着皇家兵权,不甘心束手就擒,但此时尚为臣子,不能明目张胆的抗旨,就在双方僵持不下之时,政德帝一纸令下,十万大军直捣皇城,皇家近卫多年来在皇城里,哪里比得上边关刀口上吃饭的士兵,很快建沧城破、皇城南玄门破,顺王赫连韵德被擒。
但奇怪的是,政德帝并没有将他的叔叔斩立决,而是一年后才告宣赫连韵德病逝。
那年烽火虽波及范围不大,但自建国以来,皇帝励精图治,整顿国家,发展农耕,几十年好不容易走到今天,百姓生活富足安居乐业。
经历政德八年后,大家都期盼着不要再有战事。
那时云佑被云渺禁在太冲山上,没切身感受,不能理解大伙对边关的忧心,她只默默的记下了一个称呼“苏小将军”,那应该是苏家的二公子,也就是她的二哥,苏思漠。
忙活一天,很快天色暗了下来,傍晚时分,院子里早已经摆好了酒水饭菜,只等祁枭然回来便开席。
屠三娘领着云佑在主桌落座,引来一众侧目,云佑讪讪笑着打算缩到角落里,被屠三娘拽下,云佑挣脱不掉,只能乖乖坐下。此时邻桌一大汉冷笑着开口:“看来是我岁数大了?竟不知道何时外人也能在这种场合,坐在主桌。”
这人名叫李三风,本是北疆有名的盗匪,在飞沙坪、青衣城方圆百里小有名气,因一次买卖和祁连殿对上,打不过,只能认怂,后被祁枭然归顺,多年来效忠势力,颇有功绩。此人心高自负,加之不喜欢女人,因此一直对屠三娘掌事,特别不满。今日年关,他从外边忙活了一年回来,便见屠三娘领着个小姑娘落座主桌,心理越发不平衡。
云佑闲暇时偶尔能偷听到一些八卦,也知道此人,她缩着头微微抬眼瞅了瞅屠三娘,见屠三娘并不理会,便也假装没有听见。
谁知李三风见屠三娘没理他,便将矛头直指云佑:“小姑娘,祁连殿向来讲规矩,您一没有入籍,二没有立功,三没有什么贡献,按照我们的规矩,坐这里怕是不适合。”
云佑心道我怎么知道你们这么多规矩,再说你俩神仙打架,干嘛带上我,我不就想热闹热闹蹭个年夜饭吃,招谁惹谁了呀。想到此处,云佑小嘴一撇,从座位上站起来,对李三风一叉腰:“叔叔,但凡给我立的规矩,我都谨遵慎行,从不逾越,从没听过这一条规矩。”
这是在说,别嚷嚷,我坐哪儿还不是被他们安排的,不高兴找他们闹去。
屠三娘在旁边捂嘴,心道给你立个屁的规矩,立啥规矩不是早上刚说完下午你就犯?
李三风一愣神,心想我同这些人同岁,怎么就成了叔叔,横眉竖眼指着云佑:“嘿!我怎么就是叔叔了?小妹子你听好了,今天这规矩你先前没听过,今天听过了,既然已经听过了,就该遵着。”李三风说完冷哼一声,双手抱胸,等着云佑反应。
云佑根本不想反应,白李三风一眼,一屁股坐回座位上。李三风刚回来,没见过云佑两月来的光辉事迹,更没料到云佑是个脸皮厚的,一拍桌子:“屠三娘,这可是你收的徒弟?在座的可都是她前辈,得遵着规矩吧?”
大伙听此,像看白痴一样的看向李三风,身旁有人拉拉他衣袖:“风哥,您别闹了,这姑娘可是……”
“可是什么?攀上屠三娘又如何?甭管是谁,祁连殿的规矩,条条都得遵着。”
“她需要遵着什么,也说来我听听。”裙楼的大门忽然打开,穿堂风灌进来,再听得这声音,在场的人都是一哆嗦,是祁枭然回来了。
屠三娘这才站起来,圆道:“回主子,小事情。都等着您回来开席呢。”李三风赶紧符合:“小事情小事情,不劳主子费心。”这两人私底下如何过不去,两人都知道是自个儿私交之事,绝不能在祁枭然面前家长里短。
云佑见屠三娘没有告状的意思,便不也不吭声。
在云佑身边坐下,祁枭然低声问道道:“你又惹祸了?”
“才没有,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那个大个子找三娘的茬,殃及池鱼,哼。”云佑不大不小的声音,刚好主桌几人、邻近两桌能听前。
祁枭然轻飘飘的看了李三风一眼,李三风顿时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屠三娘也将头偏向一边。
李三风往后靠了靠,同身后身旁人问道:“这小姑奶奶,什么来头?”
身后的人冷冷答:“你惹不起的来头。”李三风眉头一皱,心道哪个小子和老子说话这么不客气,眼睛一闭,仰着头转回身就要怼人:“哎!我说你……”回身一睁眼,便见廉鹰一张冷冰冰的脸,立马改了口:“哎!我说廉鹰兄弟啊,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啊,哈哈,哈哈。”
此时,主桌祁枭然起身,走到祁连殿前廊的祭台前举起酒杯,大伙便安静下来,一同举起酒杯。云佑见祁枭然举杯,也拿起手里的茶水举起来,等着祁枭然对着这一群属下慷慨陈词一番。然而祁枭然只是将酒杯举起半晌,便收回手去。云佑见此,便收回茶杯准备喝掉,却被屠三娘截住:“就知道喝。”
云佑莫名其妙,屠三娘用眼神示意她看前面,只见祁枭然将酒杯收回,顺着身前从左到右将杯里酒水尽数倾倒在地上,溅起的酒水花子沾湿了他的衣袍。低下众人也皆将手中酒水尽数倾倒在地里。
祁枭然将酒杯递给宣伯,转身点燃九莲花灯,从纯铜的香桶里取出三支香,想了想,又取出三支,转头对云佑道:“过来。”
云佑左右看看,皱眉挤眼的用手指指自己鼻尖,见祁枭然站在上面微微点头,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上前去。祁枭然将手里的香递给她,轻声道:“过来上香。”云佑接过香,咬着嘴低声道:“你们祁连殿拜祭列祖列宗,我上来干嘛?”
“祁连殿四十二士,领天枢令位列殿中,今天不是祭拜列祖列宗,而是祭拜在执行任务时殒身的殿士。”祁枭然将手中香高举过头顶,带着云佑拜了三拜,下头众人皆领到分发的香,也高举过头顶,拜了三拜。
云佑将香插在炉里,便见那对两米高的香烛高立在台上,袅袅青烟飘摇而上,散于夜空中,喃喃的问:“那他们死了,四十二士不就少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