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三天,云佑都窝在祁连居的小厢房里,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会出来。
每次出来,都默默的吃完饭,再将自己关回去。
屠三娘每每带人来收拾碗筷,都欲言又止。祁枭然只说,还知道吃饭,问题不大,便让大伙不用管她,等她想通了,自然就好。
不得不说,祁枭然是了解云佑的。
第四天清晨,祁枭然推开门,便见云佑穿着火红的狐裘袄子,坐在祁连居的台阶上,随意扎起来的两个马尾辫在冬日的风里晃晃荡荡。
“等我?”祁枭然走上去,在云佑身边坐下。
云佑抬起头,便见穿着一身玄色的祁枭然冷清的脸。
云佑用通红的手扣着脚尖的冰渣子,想了一会儿,开口:“我可以跟着你,可我有条件。”
“你说。”
“两年后,我要上祁连天山。”
祁枭然面色深沉,云佑却没有注意:“我猜,师傅收留我,赫连皇室清理三垣宫,苏家想带我回去,你找到我并让我留在你身边,都有同一个原因,我现在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你也不会告诉我。我只要离开祁连殿,要么被苏家带走,要么被赫连皇室带走,说不定还有墨家、淮家、战家。所以,与其现在落入他们手里,不如跟着你。”
云佑停下扣脚尖的手,站起来,走到祁枭然面前:“而我的条件是,两年后,我要去祁连天山。离开三垣宫时,师傅告诉我那里会给我很多答案,从建沧到青衣,一路顺遂,我以为我很快就可以到达那里,现在我发现,别说祁连天山,就是这青衣城,我恐怕也很难出得去。所以,我给自己两年。”
祁枭然沉思。
云佑接着道:“你可能在想,你凭什么要帮我。但我觉得,我们素不相识,你没理由护着我,既然你留下我,对你而言就一定有益处,所以我答应你的要求,你答应我的要求。”
“好。”祁枭然沉默许久,给出了肯定的回答。他总是如此,一旦想清楚,便很快做决定。
“那我们说好了,两年后如果我还回来,就继续跟着你吧,反正三垣宫已经不是曾经的三垣宫,如果我找到师傅,也让他一起跟着你,他可厉害的咯。”
祁枭然淡淡笑了笑。
两个人就这样定下了两年之约,而此时的云佑并没有想到,两年后去到祁连天山的,不止她一个人。也没有想到,祁连天山之行,对她而言,对祁枭然而言,意味着什么。
自此,云佑便彻底在祁连殿安稳下来,短短一月的时间很快过去,沧澜接近年关,在云佑如牛皮糖般黏了祁枭然七天之后,终于获得允许,可以随大伙一起去市集采买。
青衣城年关前,晚间的夜市是最热闹的,城里的百姓抢着夜市上最好的摊位,长街两边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来人往,热闹繁华。
云佑自来到这里已过将近两月时日,但除进城那一日外,从未逛过这里,待晚间从祁连殿出来,见满街都是大红的灯笼,楼宇间牵起红色的丝带,人人脸上都洋溢着节日的喜庆,寒冷的深冬似乎也多了几丝暖意。
云佑一路冲在前面,屠三娘寸步不离的跟着她,两个人有说有笑,一路欢天喜地。
她自小就是这样,总能很快将那些烦扰放下,然后享受难得的欢愉时光。
祁枭然一如既往的穿着玄色长袍,披着灰色貂裘,带着宣伯一行人不紧不慢的跟在她们身后,见云佑东瞅瞅西瞧瞧,跑着跑着突然停下了来,望着一处卖花灯的摊位。
摊主是个发福的大娘,手里打着一顶花灯递给前来买灯的童子,身后是一个巨大的花灯架子,兔子、莲花、小鹿、牡丹各式各样应有尽有,不过云佑只看了一会儿,便又跑开去。
祁枭然走到花灯架子前,拿下一个做成小白虎形状花灯,左右瞧了瞧,回身递给身后护卫:“廉鹰,买下来。”
一行人沿着长街往前走,来到一处凉亭,一讲书先生正在里面唾沫横飞,这一方摆着桌椅,围坐着老老少少,嗑着葵花籽儿,旁边茶铺里小二拎着茶壶在人群中来回穿梭吆喝着“让一让嘞,让一让嘞,茶水来咯!”
说书先生捋着胡须,讲的是沧澜六皇子陵修建之时的陈年往事。
祁枭然跟上来,便见云佑探着脑袋,横竖挤不进去,跑到旁边茶铺搬了一条长凳,在凉亭外坐着,手里顺着邻桌的葵花籽儿,津津有味。
“给你。”祁枭然在云佑身边坐下,顺手递上来一包葵花籽儿。
亭子里说书先生惊堂木一拍:“据说,这六皇子赫连煜本带星官之福而来,说不定是哪位星官转世,却折于襁褓中,皇帝悲痛,集举国之力修筑陵墓,慰六皇子在天之灵。因小皇子字流焰,王陵名为炎陵。”
台下有观众闹:“老头,这段你说过了,说后面的!”
说书先生也不生气,笑呵呵道:“好,好。祁连天山雄伟奇骏,雪山之巅非等闲之辈能攀之,天官监便召集全国天官术士八千八百八十八人布阵,测方位凶吉,方开山建陵。”
“老头瞎说,天官属算上宫里天官监的术士,加起来不足千人,哪里来的八千八百八十八人。”云佑立马反驳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在座大伙儿都能听见。
讲书先生吹胡子瞪眼,又不知是谁在捣乱,只道:“哪里来的无知小儿,不乐意听叫你父母领回去。”
祁枭然将她往身后拉了拉,用眼神警告:如果不安静,就将她送回去。
说书先生见没了声音,便接着往下讲:“且说举国术士之力,测定方位吉凶,陵墓修筑理应一帆风顺,但万万让人没有想到的是,就在王陵建成之时,主墓陵寝却发生了一件诡异之事。”
老头故意停下来,慢慢的喝了口茶水,看着众人一脸期待,才开口接着道:“据说,那一夜,王陵即将建成,就差棺木入椁,然而理应早早到达的皇家祭祀队伍,却迟迟未来。修建王陵的工匠们,打着火把,等在陵寝大殿里歇息,就在大伙快要睡着之时,突然!”
说到此处,老头将手里惊堂木一拍,亭子里众人皆是惊得一抖,云佑将手里的葵花籽儿尽数抖在了祁枭然的靴缝里。祁枭然斜眼睨了云佑一眼,见她全然不知,只得自己躬下身,将鞋里的葵花籽儿再抖出来。
“突然,陵寝中空无一物的祭台,突然燃起熊熊大火,工匠们被惊得毫无睡意,只见那大火越燃越旺,直达穹顶,大伙儿不知如何是好,便有一老工匠提议上前灭火,于是众人便刨了门口的砂石,兜在衣襟里,准备灭火。谁知,待得众人靠近,那火焰却变幻出一张人脸,竟口吐人言,告诫工匠们立即离开,否则将招来杀身之祸。这一回,再没人敢上前,都忙不迭的往外冲。就在众人即将退出之时,一樽黑棺从天而降,直直落入大火中,便听得那火焰发出痛苦的尖叫声,最后湮灭殆尽。”
亭子里大火都听得入神,好半天没人说话,云佑等不及了,催到:“然后呢?老头不要吊人胃口。”
这回说书老头发现了云佑,还认出了云佑的声音,蹭的从椅子上站起来,又像是闪了腰,一手扶着腰,一手指着云佑道:“又是你!催什么催,小老儿今天不讲了!”
亭子里众人都等着下文,谁知被云佑这么一催,惹恼了老头,于是都齐刷刷的回头瞪着云佑。
云佑见这阵仗,赶紧退了出来,说书先生这才坐回座位,接着讲:“结果……”
祁枭然随着云佑从人堆里挤出来,略感头疼:“阿佑,在外你要收敛一点。”
云佑将先前听书时剥好的葵花籽儿,一股脑倒进嘴里,口齿不清道:“本嘞就数(本来就是),谁舅(叫)他不好好讲。”
祁枭然估摸着云佑这是第一次听书,不禁笑道:“民间传言,多不可信,你又何必较真。况且事实并非老先生说的那个样子。”
“你知道?”
祁枭然一低头,便看见云佑两眼放光的将自己望着,从她的眼睛里,他看见自己闪烁的倒影。
见祁枭然不说话,云佑拉着他的衣袖晃来晃去:“你知道,你快告诉我,事实是什么?”
祁枭然回过神,看着云佑道:“事实是,炎陵修建时,确实走了水,但不是无物自燃,只不过是有工匠在雪山上守夜,取暖烧着了给雕匠们搭的木栏,那火也没有说话,很快就被灭了。”
云佑一听,顿感无趣。
却听祁枭然冷清的声音:“世事大多如此,世人期望着它传奇、绚丽、诡谲、神秘,以此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然而大多数时候事实都很无趣,所以大家便编造润色,让它们看起来有趣一些。”
云佑停下剥葵花籽儿的手,看着眼前的祁枭然,问道:“让故事有趣一些不好吗?”
祁枭然转身往前走,走了两步停下来微微侧头:“有时候,有些故事,在别人看来的有趣,对故事中的人来说,也许意味着痛苦。”
云佑嚼着葵花籽儿,看着祁枭然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一种说不清的意味,他就是那故事中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