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其实已经说明了辛亥革命所具有的革命正当性,即当一个政权不能满足人民最基本的需求时,人们有反抗甚至推翻这个政权,重建一个符合人民利益的政府的权利,这个权利可称为革命权,是天赋的人权。
对于革命权,我们习惯的理解是一个政权穷奢极欲,不断地压榨民众,以至于民不聊生,官逼民反,民众必须揭竿而起,来反抗暴政对生命以及其他权利的侵犯行为的权利——拼也是死,不拼也是死,那还不如一拼,说不准非但不死还能为王。可辛亥革命并非这样一种范式,并非清政府的暴政到了民不聊生、民众身陷绝境的地步,相反,清政府在洋务运动中发展经济满足民众的经济需要,通过预备立宪一步步地满足民众对政治改革的需求。
这就正如历史学者吴思所说的,大多数人不是不拼命就活不成所以不得不拼命。在大多数情况下,不拼命是有把握活得成的,拼命才有生命危险,不拼命就没有生命危险。那么为什么还有人愿意选择拼命一战呢?为什么有人要“宁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呢?答案是,古今中外,驱使人们铤而走险的,常常不是利益,而是自尊心,是那股子气,那股子血性,是要求得到承认的意志。
民众要与清政府拼命,就在于民众对立宪要求得不到政府的承认,在政治改革与政治革命的赛跑中,革命胜出。可见,当一个政权无视时代发展的潮流要求,无视民众政治变革的呼声,坚持一意孤行,民众也有革命权,以暴力方式来推翻现政府。因为,革命是民众表达反对、反抗的最后的,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方式,它无须经由现行的法律的恩许,也不会获得恩许。
人们之所以应被赋予革命权,在西方学者洛克看来是自然而然的事,因为任何政府都可能腐化为暴政,为私人或小集团的利益,侵犯人民的利益。人们不能只好忍气吞声地接受侵犯、凌辱,人们“不但有摆脱暴政的权利,还享有防止暴政的权利”。这个道理很好理解,拿晚清政府来说,它的专制制度其实就是通过粗暴地打压其他民族,压榨底层民众,来获得私人或小集团的利益。直至搞预备立宪,仍然为自己的小集团利益着想,弄出一个皇室内阁,没有显示出真正推行立宪的诚意,对这样一种企图永远让民众处于专断权力的奴役之下的政权,“真正的纠正办法,就是用强力对付之”,这就是辛亥革命的合理性之所在。
当专制独裁者对革命极为恐惧和进行恶毒攻击时,美国开国元勋杰斐逊却用热情欢迎的态度看待革命,他说:“反抗政府的精神有时是非常可贵的,所以我希望它始终生气勃勃地保持下去。……我喜欢不时发生一次小小的叛乱。它好似大气中的暴风雨一样;但愿每隔20年发生一次这样的叛乱。因为革命可以防止腐化,是政府健康的良药,也可以使人民养成关心国家大事的习惯。如果统治者不偶尔被其国民的反抗精神所警告的话,一个国家就不可能保持其自由了。让他们拿起武器吧!在一两个世纪内丧失少数生命有什么关系呢?自由之树必须时时用爱国志士和暴君的血来浇灌,它是自由之树的天然肥料。”
历史证明,美国立国两百多年,尚未发生大规模暴力革命和流血内乱。专制政府如晚清政府压制民众的政治权利,等于剥夺了民众监督政府、防止暴政的权利,最后,民众只好行使他们摆脱暴政的权利——革命。
要用历史的眼光看革命。
毫无疑问,暴力革命确实会带来诸多负作用,正像李泽厚等学者已经指出的,最显然的就是流血和内乱。但是,如果为了防止流血和内乱,而维持暴政之下的和平,那样的和平将是什么样的和平呢?当然是在狼的凶狠残暴之下,羔羊不加抵抗地被咬断喉咙的和平。换句话讲,如果近代中国人既不能通过政治的改良获得想要的生活,也不进行暴力革命去争取,那就只能永远忍受清王朝的皇权专制,有苦也不说出来、说不出来,人们永远无法获得想要的自由以及他们想要的生活。
大量历史事实证明,革命带来了民众想要的民主政治和自由生活,英国、法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莫不如此,我们很少见到没有付出代价就得来民主的国家,相反,民主的建立往往经历流血和动乱,牺牲了大量的生命财产。假定把专制比如成毒瘤的话,要想除掉毒瘤,治愈身体,哪有不花成本、不下药、不动手术的?不要相信专制独裁者良心发现,将权力拱手让出给民众,天下太少这等好事!纵观人类史,从专制独裁到民主共和的转变,基本上都伴随着暴力革命的身影。
不过,民主并非一蹴而就,专制根深蒂固,在与革命的较量中有一个拉锯反复的过程,有人统计,英国民主革命,自1640年爆发直至1688年光荣革命告成,其间48年就曾历经三次革命与复辟的较量。法国民主革命自1789年7月14日巴黎人民攻占巴士底狱,直至1875年,前后86年,革命与复辟反复较量,最终确立共和国体。西班牙民主革命自1810年爆发,也经过了革命力量与王室复辟势力的五次反复较量,时长64年之久,建立了君主立宪国家。葡萄牙于1820年爆发民主革命后,专制势力也曾发动三次复辟。荷兰民主革命则持续更久,自1561年革命发动到1609年西班牙承认荷兰独立,直至1648年欧洲在结束三十年战争后订立《威斯特伐利亚条约》,正式承认荷兰共和国,革命与复辟反复较量的历史竟长达88年之久。那么中国1911年爆发辛亥革命后,民主政治的建立也是一波三折,至少在民国前期就经历了袁世凯复辟和张勋复辟。
就是说,对于革命要用历史的眼光看,要用十年或数十年的时间来考量,甚至可能上百年的时间来考量,而不能拘泥于一时一地之成败。辛亥革命最终失败了,它并没有让共和民主政治深深地扎根下来,反而让袁世凯差点复辟得逞,是不是连辛亥革命本身也要否定掉?认为革命是没有必要的,对辛亥革命以及领导人积极的作用视而不见?我看没有必要,也是不可能的。要不是因为辛亥革命在中国民众中再一次播撒下民主共和的思想,任何一个掌权人复辟都会相当容易,而绝不会蔡锷将军振臂一呼,反袁之声百应,连袁世凯这样“非袁莫属”的强势之人想复辟而不得,足以说明民众慢慢认可了民主政治。辛亥革命之后不是没有皇帝了吗?至少想做皇帝也得换一个名号,并且口头上要说得到全国人民的支持和拥护才行。当我们否定辛亥革命之时,似乎也在否定我们自己的反抗权,这是不可取的。
这样说并不表明我对革命有偏好,相反,我是厌恶革命的,革命虽然是天赋人权,但是,假定不用革命而是用改良可以达到人们的政治目的,何乐而不为呢?就像你有吸烟的权利,吸烟可以解乏,可是为什么一定要吸烟呢?一定要通过吸烟来解乏呢?难道就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
政治改良是政治上的自我求善,越改越善,越求越善,它是用和平的、协商的而不是暴力的方式来改变旧的政治体制,是社会各个阶层基于共同的政治理想和生活目标而进行的和平合作,是成本最小的社会推动力。晚清政府的立宪运动就是改良范畴,如果清政府顺应社会心理的吁求,在自身权威还足够的情况下审时度势,力行推进,中国民主政治未尝不可以用非暴力的方式迎来,因为就当时而言,可谓天时、地利、人和都具备了,就差清政府的决心了,中国人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总是让人欷歔不已。
革命的边界及畏避革命。
既然社会推进除了革命还有改良这一良法,就要说一说革命的必要性问题,或者说革命的边界问题。革命的边界,一方面是可以革命,一方面是不必革命。可以革命是我前面讲到的,暴政侵犯民众的生命以及其他权利之时,甚至走投无路了,不妨革命。不必革命可以分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改良之路行得通,也就没有革命用武之地;一种情况是改良之路行不通,革命也未必行得通,一切皆因变革的条件完全不具备或不成熟,那么也不必革命,需要酝酿改革的力量,寻找改革的最佳时机。
回顾晚清社会,虽然我反对国情论,主张让国民在民主中学会民主,不能以国民素质低为借口抵制民主。但是就当时的历史条件,无论是通过改良还是革命,想要一下子建立完全西化的民主政治还是有难度的,无视这个客观情况,就是不尊重历史事实。因此,晚清立宪做不成的事,辛亥革命也未必做得成,而革命造成了社会的动乱和后来军阀的混战却是实实在在的。这正像哥伦比亚大学教授N佩弗对这场革命的评价:“1911年在中国建立起美国共和政体的仿制品,真是荒唐可笑……那一种共和政体是一个大失败,因为它在中国的历史、传统、政治经历、制度、天性、信仰观念或习惯中毫无根据地。……这种共和政体悲惨地结束了,即悲惨地失败了。”
对于辛亥革命的反思,不是这个外国佬有多么高明的眼光,当时身处历史浪尖的革命者本身也对革命有过清醒的反思。经历了辛亥革命失败、“二次革命”的失败教训,当时不少国民党人都对革命有了另一种思考甚至表示绝不轻言革命。这在袁世凯接受日本的“二十一条”之际表现最为明显。袁签订这样的卖国条约,分明给孙中山的国民党以反袁绝好的机会,孙中山表示要假借外力反袁。而国民党一些元老,像冯自由、林森等,以及黄兴、陈炯明、柏文蔚、李烈钧等纷纷联名发出通电,“国人既惩兴等癸丑之非(按:指1913年所谓“二次革命”的错误),自后非有社会真切之要求,绝不轻言国事。今虽不能妄以何种信誓宣言于人,而国政是否必由革命始获更新,亦愿追随国人瞻其效果。夫兵凶战危,古有明训,苟可以免,畴曰不宜……故公等畏避革命之心,乃同人之所共谅”。认为“惟革命之有无,非可求之革命自身,而当卜之政象良恶”。
他们认为,当此之时,国人未必赞成搞革命反袁,革命家也要顺应国人的要求而动,要不要革命要“卜之政象良恶”,不能为了一己(党)之私利发动革命,置人民认同、生命财产于不顾,而应对革命怀有畏避之心。一批职业革命者如此反思革命,不可谓不深刻,不可不警醒今人。
时代发展到今天,对于革命的边界问题我们更应该有清醒的认识。因为,革命虽然是天赋人权,但一旦被赋予太多的神圣性,“造反有理”成了主流的话语,排挤掉改良的话语,仿佛改良是保守落后的,革命才是进步的,这会让社会的发展总是依赖于革命而非改良,让社会总是在大起大落中前进,在重创中重建。甚至投机分子把革命由手段变为目的,以革命的名义行权力斗争、专制统治之实,让这种你下去、我上来的殊死搏斗的野蛮政治逻辑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这些才是真正的可怕之处。这让中国社会慢慢地培育成喜欢讲革命而不喜欢讲改良的土壤,每一个中国人都被暴力革命的逻辑所控制,会让我们永远清洗不掉邪恶的毒素,永远换不来健康的政治文明。如果我们放眼中国更长远的历史会发现,中国历史上多次改革总以失败收场,而革命总能成为主要推动力,这不能不说是莫大的悲哀。
因此,像李泽厚与刘再复先生在《告别革命》说,“我们的告别,并非否定以往屡次革命的理由和它所起的历史作用。但是,我们否定‘革命神圣’的观念,否定革命乃是‘历史必然’的观念。我们认为,历史总是提供革命与改革两种选择的可能性,不是一种可能性。而中国一百年来,从辛亥革命开始总是选择暴力革命的办法,并把它视为唯一合理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