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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乔尔努力让弗兰克安心,但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知道弗兰克能感觉到他的不适。他重新戴上了德·塞尔比的面具,勉强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掸了掸并没有沾上灰尘的裤子。

“门罗这步棋很大胆,”弗兰克以一种戏剧腔对房间里的人低声说道,“他那样挠鼻子,好像我们不知道他想偷偷挖鼻孔一样。”

弗兰克滔滔不绝的评论把坐在公共休息室里的几个人都逗笑了,乔尔试图无视他。在弗兰克来到山顶养老院的这几个礼拜里,乔尔觉得自己越来越喜欢这位退休演员了。自犀牛事件发生以来,两人待在一起的次数越来越多。

令乔尔感到惊讶的是,在对“狱友们”和工作人员进行了固定不变的寒暄后,他开始和人交谈了。不是和米勒先生的那种单向对话,而是真正的交谈。起初他觉得有些困难,但仅仅在两周内,弗兰克·亚当斯就获得了乔尔的喜爱,这让他那刻板单调的生活变得多少可以忍受了。乔尔不愿过多地去想那种生活持续多久了,但他怀疑露西是最后一个和他谈话超过五分钟的人。

弗兰克的出现和他用之不竭的精力打破了乔尔所谓的“常规”,尽管那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他很好动,他的双手、脑袋、肩膀总是在动,好像充满了难以抑制的活力。乔尔觉得这既有趣又恼人。他说话时爱打手势,和人聊天时频频点头,每当他爆发出雷鸣般的大笑时,肩膀会上下颤抖。在某种程度上,这种活力是乔尔抵御绝望的阴云和自杀念头的堡垒——它们仍如影随形,在静默的时刻悄然靠近,让他怀念起过去只因平庸和衰老而痛苦,而不至于痛苦到想要自杀的日子。

不知怎么的,亚当斯击退了那片跟随他的阴云,用一连串愚蠢的问题和无聊的笑话驱散了它。

笑话是另一回事。它们源源不断,就像弗兰克的好动一样没完没了。夜里两人坐在床上看足球或读书的时候,他通常会压低了声音讲一些讽刺的冷笑话,不过,弗兰克会根据听众的口味加以设计,因此当尤娜在场的时候,他的笑话就更大众一些,只消一点点出格,就足以让这位拘谨而正派的女士感到不安。他临场应变的机敏是不言而喻的。每次弗兰克模仿其他居民时,安吉莉卡护士就会笑骂两句,接着哼一声,然后再发出新一轮的笑声,不止她一人如此。弗兰克很受欢迎,以至于护士、清洁工,甚至其他病人的访客都会到弗兰克和乔尔的房间里来。乔尔发现这带给他的刺激很小,他乐于见到自己的精神振作了一些,但他仍然无法直视安吉莉卡护士的双手——它们还是那样厚实,对于米勒先生瘦弱的胸膛而言,未免太厚实了。每当她放下托盘,检查他的脉搏,或是做别的什么事的时候,他都能真切地看到它们压碎那瘦小胸膛的场景。他试图不去想,却时常在无意中想起。

乔尔摇了摇头清理思绪,然后小心翼翼地落下了他的骑士。

“门罗这步棋太蠢了,这一定是给狡猾的威猛吉姆设下的陷阱。”弗兰克对房间里的人说。

“如此贴近石头的一张苦脸,本身就已经是石头了。”[1]威猛吉姆快活地对乔尔说。

即便稍微留意到了弗兰克富有技巧的评论,他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保持微笑,小心地把棋子从一格挪到另一格,他谨遵规则,但显然也没有长远的考虑。

“这位冠军用一则关于石头的至理名言耍了他的对手,而那些石头显然指的是门罗先生的睾丸。”弗兰克评论道。

有人笑得呛了茶。乔尔试图用眼神吓住弗兰克。眼神,乔尔的个人标志,用于震慑那些过分激怒他,或是在他想要独处的时候试图同他交谈的人。由于乔尔高大的身材和古怪的举止,当他用这标志性的眼神扫视别人时,大多数人都会轻手轻脚地走开。但弗兰克不会,他笑得更欢了,惹怒乔尔让他高兴。

“说话当心点。”乔尔对他吼道。

“在威猛吉姆无情的心理攻势下,门罗开始表现出崩溃的迹象。通过反对使用睾丸这个词,他决心向全世界展示他的老朽与古板,好像那边的克莱恩老夫人听到这个词不会头晕一样。”

克莱恩太太笑了,尤娜也歉疚地笑了。山顶养老院的女人都理所当然地爱弗兰克。尤娜每天都待在他身边,在乔尔刚醒过来的清晨,两人就在房间里溜进溜出。她以前经常来看望乔尔,现在依旧如此,像是在完成一项任务,但乔尔知道她来看的是弗兰克。他并不怎么嫉妒,或者说,至少他希望自己不会嫉妒,但尤娜和这位新居民的关系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好像他才是那个闯入者。

弗兰克搬到山顶以来,最令人意外的是他和利亚姆护士的关系一直没有拉得更近。弗兰克从不和他开玩笑。如果有人在场,弗兰克肯定会表演的,但当利亚姆护士一个人在房间里闲逛,或是拿着茶和药走来走去时,弗兰克却明显保持沉默。他会把目光移开,或者继续看书,他还不止一次假装睡着。错失一个用他的喋喋不休给人留下印象的机会,这很不像他的作风。这让乔尔很困惑。在这个小小的谜团中,乔尔觉得他可以窥见弗兰克·亚当斯的真面目。

玩笑、表演、不变的欢乐和嘲弄的幽默,甚至他偶尔的自嘲里都隐藏了一些东西。他戴着面具,而何时戴上或摘下取决于他在哪里,他和谁在一起。乔尔看着这个戴面具的人,等着他露出蛛丝马迹,有不少。而且通过这位夸夸其谈的朋友对利亚姆护士疏离得近乎冷淡的态度,乔尔觉得自己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最初的迹象。

“噢,”弗兰克对房间里的人说,“威猛吉姆想用这一招在门罗已经咸得不得了的伤口上再撒一把盐。”

乔尔又一次突围,他意识到吉姆的主教已经就位,给了他的王后有效的一击。无路可走了。五到六个回合过后便会陷入僵局,这要看吉姆怎么下了。

“该死,吉姆。”乔尔抱怨道。

“今天的工人终生都在劳动。”[2]威猛吉姆愉快地对他说。

“我想比赛结束了,女士们,先生们,当然还有罗宾斯先生,”弗兰克对他们说,“门罗似乎已经准备好接受他那无可避免的、痛击灵魂的失败,再一次臣服于山顶养老院有史以来最惊人的棋手,如今仍立于不赢不败之地的常胜将军,威猛吉姆·林肯!”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有人露出了宽容的微笑,也有人报以零星的掌声。这种效果多少被威猛吉姆那茫然而略显困惑的表情破坏了,好像他是第一次注意到弗兰克似的。

“到我身边来吧。”威猛吉姆对他说。

“完全没问题,老伙计。”弗兰克肃然答道。

乔尔受够了。他又打发掉了一个小时,和吉姆待在一起的目的已经达成。把白天的时间消磨掉,这样夜晚就能来得更快一些,然后他就可以回去睡觉了。

至少他睡觉的时候脑子里不会充塞着自杀的念头。自杀的想法仍未改变,这也许是他性情突变中最糟糕的部分,它还是那样鲜活。自从乔尔第一次看到它,就无法停止想象。顺流而下,往河边多走一步,然后被水冲走。不用再思念露西了。不用再吃他那该死的药了。不用再被当作孩子一样对待了。他闲时就会想,如果能设法离开这里,他会以怎样的方式自杀。

“你要去哪儿?”乔尔向门口走去时,弗兰克问道。

“去外头吧。呼吸新鲜空气。”

他没等弗兰克回答。他知道无论等不等,弗兰克都会跟着他。乔尔走到哪里,他就跟到哪里。

乔尔漫无目的地朝院子走去。他并非迫不及待地要去那里,只是觉得待在那儿总比待在里面好,总比同威猛吉姆和其他居民待在一起好,他们只是在一片虚无中幸福地度过余生。他听到弗兰克很明显就跟在他身后。

“我和你一起。”他的新朋友对他说。

“为什么?”乔尔问道,“这里又没有观众。”

他说这话时并无恶意,但它还是既讨厌又伤人。他近来有些两者兼得。乔尔不难想到,这是想要自杀的副作用。他是一个寂寞、孤僻、无用的老头,不停地想着如何才能结束这一切。他的结论是,他被一种不知如何摆脱的东西攫住了。更糟糕的是,他觉得自己根本不在乎。这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个听众就够了。”弗兰克走到乔尔身边,骄傲地告诉他。

“天哪,你永远演不够,是吧?”乔尔问他。

“生活本来就是一场歌舞秀,老朋友。”弗兰克快活地回答。

在户外,山顶养老院的花园以一种威慑的姿态屹立着。主楼是一幢庞大的不规则建筑,建于一个世纪或者更久以前,其间又不断扩展。它坐落于半山腰的一个小高地上,被从建筑前方一直攀升到后山的花园环绕。一条弯曲的长长的车道从养老院蜿蜒而下,一直延伸到山脚处的大铁门。门外就是外面的世界,但这一带的其他地方都被巨树环抱,将老人们与社会隔离开来。小花坛随处可见,由山顶园艺俱乐部的园务人员和几个懂园艺的居民精心打理。

乔尔对园艺没兴趣。他和露西曾有过一个小花园,她悉心照料,并按照她的时尚风格加以布置,让那方花园美得浑然天成。结束了修理厂里一天的工作之后,乔尔回到家,常会发现露西的手被泥土弄脏,被多刺的灌木或是顽固的杂草划破。他一直觉得他们的手形成了一种可爱的对照,他的手染着油污,而她的手沾着泥土。

他们共度的时光总是很充实。他年轻时为了攒钱而努力工作、省吃俭用,当时机成熟,他就开了一家自己的汽车修理厂。她曾是一家银行的出纳——他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坐在她的柜台前,他立刻就被她迷住了,此后便一直找理由去银行。他把存钱的频率从一周一次改成一周两次,这样就有机会再去柜台见她了。他不够有魅力,也不够聪明,所以迟迟没有约她出去,但她对此心知肚明,有一天,她无意中提起自己可能要去参加一个舞会。

乔尔还记得那晚的舞会,记得自己搓着双手擦去油污,记得当他们共舞时,她是怎样握着他那双搓揉后的手。他一脸痛苦地想起她站在那儿,而他像个傻子似的鼓足勇气索吻的场景。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也欣然容许了他的莽撞。乔尔从来就不是人们说的那种稳重之人。

从那之后,他们过上了工作、种花、欢笑、养育女儿的日子,不知不觉中,乔尔已经和露西一起变老了,然后她离开了他。一想到这里,他的脸就在清晨微弱的阳光中痛苦地扭曲着。

他走进花园,漫无目的地走上了花园尽头,树林旁边的石子小路。里面的人在监视他们俩,他想,山顶总有人在监视别人。

“你想聊聊吗?”弗兰克问。

“没什么好聊的,”乔尔对他说,“我只是想散个步。”

“胡扯。你什么都不想做。”

“我在找事做,不是吗?”

“我们本来可以下棋的,那才是找事做,而且你不用待在寒冷的室外。”

弗兰克一边说着,一边理了理围巾。这是五月里的一个冷天,但不至于冷到要戴围巾。这对弗兰克来说并不重要,即便是穿着睡衣睡袍,他也总是围着围巾。它们是他的形象、他的标签的一部分。

“你不必跟来。”乔尔回答。

“我觉得你可能想聊聊。”

他很固执。乔尔也很倔。两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但长时间保持沉默是弗兰克·亚当斯无法容忍的。

“我觉得尤娜喜欢你。”弗兰克终于开口了。

“闭嘴,弗兰克。”乔尔对他说。

“不,说真的。我觉得她喜欢你。”

“呵呵,我觉得她喜欢的是你。她每天早上又不是来看我的。”

“老天,那还不是因为你早上的状态是最糟糕的。要不是我的无穷魅力,我们那儿根本不会有人来。”

“说实话,没人来也挺好的。”

“骗子。”弗兰克立刻回答道。

他的语气中少了平日里的欢快。乔尔想因自己被指责为骗子而发作,但这是事实。他很清楚。他喜欢有人来来往往。他们的出现分散了他的注意,令他不去想近来攫住他的东西。他不想对他们的出现表现出喜悦,他想靠自己好好生活,但事实恰恰相反。弗兰克在沉默中感觉到了什么。

“她是你妻子的朋友吗?”弗兰克温柔地问道。那种温柔流露在他的语气中,从他面具与表演之下的内心生发。如果有一个“真正的弗兰克”存在的话,这就是了。

乔尔端详着他的新朋友,看他的脸上是否有嘲弄的表情。他无法忍受嘲笑,尤其是在谈论露西的时候。

“是的,”他终于说道,“她还穿着几件露西送的衣服。我有时候看着难过。”

“如果她不穿了,你可能会更难过。”弗兰克机敏地对他说。

“是的。”乔尔回答,他感到喉咙被堵住了。他想念露西,想念米勒。多么荒唐的念头啊。他想念米勒。一个从未对他说过话的人。

“没有她,一切都他妈的毫无意义。”过了一会儿,乔尔突然厉声说道。

“什么?”弗兰克问,显然被他的爆发及其背后的激烈情绪惊住了。

“我他妈的讨厌这样。原谅我的用词。我讨厌没有她的房间。我讨厌看到别人穿她的衣服。我讨厌我们为了来这儿把房子卖了。你信吗?卖掉我们的老房子,就为了来这儿退休养老?我讨厌在花园里走半个小时莫名就成了我一天中的一部分。你想知道为什么它会成为我一天中的一部分吗,弗兰克?”

乔尔变得更激动了。一周以前,他在走廊上的举动就让尤娜受到了惊吓。弗兰克看上去并不惊讶。他很兴奋。

“告诉我。”他低声说道。

“因为这能打发掉半个小时。没有别的原因。失去她以后,这就是我的人生。浪费时间,因为他妈的还有——请原谅我的用词——但他妈的还有什么选择?”

“你可以和吉姆下棋。”弗兰克对他说。乔尔知道这是挑衅。弗兰克想知道更多。幸运的是,乔尔并不想停下来。

“这就是我辛苦一生换来的,被扔到一边,和一个白痴下棋,让犀牛和那些护士告诉我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睡觉,什么时候上厕所,什么时候吃那些该死的药。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吃那些药?为了延年益寿?我他妈的为什么要这么做?原谅我的用词,但我他妈的为什么要延长这该死的生命?”

“也许只是你的想法不对……”弗兰克开口说道。

“把你的想法塞回屁眼里吧,大明星先生。我有事业,有房子,有婚姻,有家庭。我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在这里和一个戴围巾的卖弄狂待到死吗?原谅我的用词。这个卖弄狂拿我的睾丸开玩笑,睡在我妻子曾经睡过的床上。我去赌场,和同事聚会,和我妻子一起去海滩。我做事,我去不同的地方,而不是坐在这里腐烂,我掌控着自己的生活,你明白吗?”

话快说完时,他没了力气,那近乎嘶吼的声音化为喃喃的低语。他怀着犯罪感在花园里四下检查护士的踪迹。几天前的情绪爆发后,他就知道有人在监视他,但他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动静。

“没人能听见你说话。”弗兰克看穿了他的心事,对他说道,但自己也在检查着。

他看上去有些发抖,好像刚刚要摸老虎屁股的不是他一样。乔尔只是向前走去,后悔自己方才的爆发,后悔自己大喊大叫地告诉弗兰克他有多么厌恶自己的生活。他几乎不认识这个人,几乎对他一无所知。曾经有人告诉过他,“两人分担,困难减半”,但当乔尔拖着沉重的步伐,沿着花园小路行走时,他觉得自己的负担仿佛增加了一倍。当他们走到花园尽头通往大门的长长车道旁的小长凳时,他重重地坐了下来,叹了口气。

“我想告诉你的是,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弗兰克对他说道,“但我觉得你不会相信我。”

“你说得对。我很抱歉。我不该告诉你这些。这不是你的问题。”

“两人分担,困难减半。”弗兰克说。他又一次看穿了他。

“扯淡。”乔尔回答。

“请原谅你的用词。”弗兰克替他说道。

乔尔短促地笑了一下。那副面具又戴上了,那眼睛里的微光,用虚假掩盖了真实。

“你为什么讨厌利亚姆护士?”乔尔问。他想换个话题,也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他看到了对方被问得措手不及的瞬间。乔尔知道自己忽略了什么,而利亚姆护士就是关键,但弗兰克的面具没有滑落,他在掩饰情感上是个老手。

“你懂的,老朋友,”弗兰克漫不经心地说,“这些孩子青春洋溢,让我受不了。”

“现在谁是骗子?”

“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弗兰克搪塞道,但他脸红了。

“你知道。”乔尔断言。他感觉到了对方的弱点,如果谈话就是一盘棋,他已经请君入瓮,切断了弗兰克的退路。

“你在扮演心理医生吗?想问我的感受?我可是为你考虑,老朋友。我想以你的地位和自尊,这种多愁善感的对话不适合你。”

他想表现得随意一些,但没有用。乔尔还察觉到了弗兰克身上的另一种东西,一种表里不一的东西。他有话要说,只是不想说出来。

“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你知道的,只是偶尔有点闷,但不坏。”乔尔继续刺激道。

“哇,来自乔尔·门罗的赞美。”

他露出了一种嘲弄的、令人不安的微笑。

“其他狱友都很喜欢他。”乔尔想都没想就用了“狱友”这个词。

“那你们为什么不和他住一间呢?”

“说吧,你不妨告诉我。我是不会放过这个问题的。你刚才刺激了我。风水轮流转。你为什么这么讨厌利亚姆护士?”

面具又滑落了。从这个令他猝不及防的问题提出的那一刻起,他就竭尽所能地伪装,但现在已经无以为继了,况且这样做也毫无意义。他深深地叹了口气,凝视着养老院大门外安静的街道。

“我并不讨厌利亚姆护士。”弗兰克用一种乔尔从未听过的声音对他说道。那是真正的弗兰克的声音。

“你绝对……”乔尔想插嘴。

“让我说完,你这狠心的老浑蛋。”弗兰克厉声说道。

在他们共度的日子里,弗兰克只有三次说乔尔狠心,这是其中之一。

乔尔本以为自己会被这个词激怒,但他发现了一种奇怪的吸引力:“狠心”这个词中有一种他生命中缺乏的力量。他忍住了笑意,等着弗兰克说完。两人默默坐了一会儿。

乔尔看到弗兰克在和什么东西角力。他快要开口了。乔尔等待着。

“我不讨厌他,”弗兰克终于说道,接着,他的声音变得更小了,几乎是在说悄悄话,“我喜欢他。我其实挺喜欢他的。”

乔尔花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了个中含义。那弱化的语调、冷静而坚定的表情,以及挑衅的歪头。弗兰克是同性恋。乔尔并不特别抵触同性恋,但他从未有过同性恋朋友。这是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这就是问蠢问题的下场,震惊过后,他自忖道。

两人继续坐在那里,直直地盯着前方,盯着大门外他们被剥夺的自由。

“你是个同性恋。”乔尔终于说道。这时候说这话不是很聪明,也并不深刻,但这的确是乔尔唯一能想到的。

“你是个天才。”弗兰克讽刺地对他说,眼睛仍直直地盯着前方。

“你对我没什么想法吧?”

“不,你这个干瘪又暴躁的老浑蛋,我对你没兴趣。”

“你同性恋很久了?你是什么时候决定当个同性恋的?”乔尔问。

“他妈的,”弗兰克恼怒地嘟囔道,“不是决定当个同性恋,你这个蠢货。而是原本就是。”

“你试过不做同性恋吗?”乔尔问。他后悔打开了提问的话匣子,他很不舒服。他想,弗兰克还是戴上德·塞尔比的面具比较好。

“这辈子都在这么做。”弗兰克严肃地回答道,而乔尔觉得自己像个十足的傻瓜。

弗兰克坐在那儿,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望向山顶前方大铁门的栏杆之外,他双唇紧闭,面部僵硬。乔尔觉得自己看见了弗兰克眼里有细小的泪花。

这就是面具的作用。弗兰克·德·塞尔比是一名同性恋演员,一个昔日的小明星,一个爱出风头、无忧无虑、快活无比的老人。弗兰克·亚当斯是一个希望自己不是同性恋的男人。乔尔猜出了这个人性格中某种隐藏的东西。这是他没有想到的。

“那你真的不讨厌利亚姆护士咯?”他终于问道。

弗兰克爆发出一阵大笑。

“不。我不讨厌他。他让我想起了一位旧相识……”笑声渐渐减弱,“对不起,恐怕我不该告诉你那些。那些事我从不对人提起。”

“两人分担……后面是什么屁话来着?请原谅我的用词。”

乔尔努力让弗兰克安心,但他知道这无济于事,他知道弗兰克能感觉到他的不适。他重新戴上了德·塞尔比的面具,勉强笑了笑,然后站起身来,掸了掸并没有沾上灰尘的裤子。

“我想我已经打发掉了够多的时间,要回养老院养老了。”他开玩笑说。

“好吧,我还没散完步,如果你愿意的话……”这是一种掩饰不自在的虚与委蛇,而弗兰克察觉到了这一点。

“不,不,你继续走,把大石头滚上山。我要去看电视剧了。”

说完,他又点了点头,沿着长长的车道往回走去。他抬头挺胸,装作毫不心碎、毫不孤独的样子。

乔尔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像个懦夫。和他一样,弗兰克·亚当斯是一个十分孤独的人,他疏离而脆弱,而就在这个男人伸出手的那一刻,乔尔却因担心对方的性取向而缩回了手。露西一定会痛骂他一顿的,但现在为时已晚了。弗兰克的精力比乔尔旺盛一些,他故意迈着大步走完了半条车道。

他们两个都很可悲。乔尔厌恶他们的可悲。他们的孤独、疏离和恐惧。但在这种厌恶背后,乔尔感到了某种温暖而意想不到的东西。他感受到了亲情。很久以来,他几乎都要察觉不出何为亲情了。不知不觉中,乔尔与弗兰克产生了联结。他看到了德·塞尔比的面具和面具下的亚当斯,他也感觉到当自己发泄愤怒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做出了让步,接着,在表达对弗兰克的内疚时,又出现了一种全然不同的东西,乔尔意识到,他有了一个朋友。一个新朋友。已经七十六岁的他觉得这不可能,但事实就是如此。而且他还变成了狠心的浑蛋,把那个朋友赶走了。

乔尔坐在山脚下的长凳上,任由悔恨啃噬着自己,尽管他仍惊讶于自己还知道朋友是什么。

那天晚上,弗兰克没有和乔尔一起吃晚饭,自打他搬来后,这还是头一回。他同尤娜、克莱恩太太和威猛吉姆坐一张桌子。吉姆好像终于意识到了弗兰克的存在,开始对着他喋喋不休。弗兰克尽管显然没听懂,但还是友善地点了点头,他还讲了几个笑话,逗得两个女人咯咯地笑了起来。乔尔独自坐在房间另一头的桌子上看着这一切。他摆出一张臭脸,拒人于千里之外,这样他就能思考怎样才能维系他那摇摇欲坠的新友谊。

这招奏效了,大家都躲开了那张臭脸。

利亚姆护士站在门口看着,他那双蓝眼睛扫过了房间,注意到乔尔是独自一人,而弗兰克没有和他的室友一起吃饭。

“发生什么事了吗?”他走近乔尔,没有理会他的表情,问道。

“没什么。”乔尔谎称。

他进一步打量着利亚姆护士,发现这个年轻人有他的英俊之处。他的制服穿得很好看,身上还有一枚乔尔以前从未注意过的徽章——即使他注意到了,也没放在心上。那枚徽章是彩虹的图案。

利亚姆也是同性恋。乔尔忽略了这一点。

“我该为你担心吗,乔尔?”利亚姆真诚地问。

“当然不用,我们别再说吃药之类的废话了。我在吃那些该死的东西,不是吗?”他说道,掩饰着他的震惊。

“不是吃药的事,乔尔。而是你的情绪。我只是……”

在乔尔冷漠、坚定而又不友好的注视下,他欲言又止。乔尔无暇顾及此事,他正苦恼于自己伤害和孤立了他的新朋友。过了一会儿,利亚姆护士点了点头。

“如果你想聊聊,我就在这儿。上周的事情……”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了。”乔尔打断了他。一想到可怜而沉默的米勒先生浑身都是那些粗糙的手,他就觉得厌恶。

利亚姆护士领会了这个暗示,走开了。乔尔想着去弗兰克他们那桌坐下,但他无力应付威猛吉姆,以及自己对尤娜·克拉克的感觉。于是,他拿起晚餐发的那一小杯果冻,走到弗兰克面前,把它放在了他的托盘旁边。

“我不喜欢我的。”他粗声粗气地说。

“啊,”克莱恩太太说,“这个不是很好吗?”

乔尔感到自己的脸涨得通红。那个藏在假面之下的真实的弗兰克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乔尔走开了。

他从来没有给过一个男人果冻。回想起来,这似乎是一种多少有些可笑的、为自己的狠心道歉的方式。

那天晚上,当弗兰克终于上床睡觉时,他发现乔尔正坐着看书。弗兰克动作僵硬,几乎一本正经,他们之间显然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一旦他展现了面具下的东西,就知道自己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了,在孤独的脆弱中,他试图用自己剩下的尊严加以掩饰。乔尔很为他难过。他从弗兰克的行为中看到了自己——用冷漠的超然取代孤独。他们俩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乔尔想,为了公平,他决定告诉弗兰克。

“弗兰克?”他平静地说。

“乔尔。”弗兰克严肃地应道。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

“不,没必要。听着,之前我不该……”

“不,你听着,这很严肃。我想告诉你,是因为我喜欢你。”

乔尔突然想到这话可能会引起误解,尴尬得满脸通红。弗兰克朝他挑了挑眉,他的脸红得更厉害了。

“不是那方面的,”他向自己的室友保证,“不是同性恋之类的喜欢。”

“他妈的,我的天哪。”弗兰克喃喃道。

“不,说真的。我得跟人说说。”

他要说的一大堆话在两人之间静默了。弗兰克感觉到了,坐在床边咕哝着脱下了鞋。

“继续。”

乔尔深吸了一口气。

“我想自杀。”他说。

对两人来说,这是一个意义极为深远,也令人极为不安的时刻。乔尔终于说了出来,而在这个过程中,他确信自己是真的想要自杀。这不是由米勒先生的死勾起的空想,也不是对他妻子的持久哀悼,而是一种具体而真实的愿望。他不想再活下去了。他想死。弗兰克感觉到了其中的严肃,以及他新朋友的真诚与决心。他的鞋脱了一半便停了下来,注视着对面的乔尔。

乔尔回想起他想象中的自杀。上吊,或者服药。也许弗兰克可以帮他。无论他帮不帮,乔尔都迫切地希望对方能意识到,他需要倾诉。他确实喜欢弗兰克。他都不明白自己怎么还会喜欢上任何人,更何况还是一个和他同住一屋的怪人,但事实就是如此。他喜欢他,所以他和盘托出。为了公平。

乔尔将自己暴露无遗,而就在那一刻,他们之间的尴尬和别扭消失了。局面又恢复了公平,每个人都尽己所能地真诚相待。弗兰克努力不在这一沉重的时刻晕倒,努力不在他的朋友屏息等待回答时眨眼。有一件事是必须的——他必须说点什么。乔尔很紧张。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弗兰克对他说。

这是乔尔那天第二次说不出话来。

“你觉得什么?”他直接问道。

“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乔尔不知道弗兰克对自己这份简单的雄心会作何反应,但肯定不会是现在这样。

“真的吗?”他困惑地问。

“当然。这是一个强有力的表达。你讨厌自己现在的处境,你想要改变,现在没有人会允许你改变,这里没有,我们身处的环境没有,所以为什么不呢?拿回控制权。掌握你自己的命运,做你自己灵魂的掌舵人。”

乔尔坐回床上,思考着弗兰克的那番话。他觉得这个想法令人振奋。这么多年来,这是他第一次感到振奋。他的心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为这个想法激动万分。掌握自己的命运。对一个连自己房间的四位数密码都不知道的,夜里无法出门的人来说,这是一个陌生的概念。

“你打算怎么做?”

乔尔几乎不敢相信这场对话。

“我还真不知道,”他愧疚地坦承,“想过上吊?但那个感觉不太好。可能朝自己开一枪?”

“上吊?天哪,可别这么做。你知道上吊的时候会拉屎吗?”

这是一个恶心至极的想法。

“我想我真正喜欢的方式是从桥上跳下去。”

“不体面。”弗兰克对他说。

“什么?为什么?”

“对于达到你这种高度的人?我觉得这是个出乖弄丑的结局。”

乔尔不懂这个词的意思,但他不希望当别人描述他的死亡时,用的都是他不懂的长词。

“我会想其他办法的。”他无力地说。这场谈话是那样的不真实,他仍感到眩晕。

“不过……”弗兰克一边沉思着,一边继续脱衣服上床。

糟了,乔尔想,这将会是今晚最泄气的环节。

“接着说。”他对弗兰克说。

“你想这么做,对吗?我的意思是,你是真的想吗?”

借着挂在自己床顶上的灯,乔尔看了看对面的弗兰克。在昏暗的灯光下,他之前还心情忧郁的朋友显得精力充沛、兴奋不已。他要了解乔尔的感受。

“是的,弗兰克。我真的想。”

“如果你要做,就得做对。”

“什么叫‘对’?”

“比如,别太俗,也别太平庸。别不体面,也别弄得一团糟。它必须是伟大的。”

“什么叫‘伟大’?”乔尔不知道弗兰克接下来要说什么。

“不要跳桥,它会传递错误的信息。”

“我在传递信息?”乔尔问。

“当然,”弗兰克对他说,“你在发表声明。你在向全世界宣布,这是我的选择,这就是我想要的,而我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你们对我发号施令太他妈的久了。乔尔·门罗不会唯别人马首是瞻。乔尔·门罗不会对别人言听计从。”

这番演讲充满激情,有一种鲜活而近乎疯狂的东西。

“我不会对别人言听计从。”他喃喃地说。

“它必须深刻、有戏剧性、精彩、浓缩。它会留下印记。它会引起人们的谈论,并且会被一直谈论下去。”

乔尔从来都不是个高调的人。他脚踏实地,奉行实用主义,但人们在他去世很久之后还在谈论他的死亡,这个念头勾起了他身上某种蛰伏的戏剧性。

“比如?”他问道。

“天哪,伙计,”弗兰克惊骇地说,“在你的一生中,难道还有比这更私人的决定吗?”

“我的意思是,这没有那么私人。我要听取一些建议。”

“别傻了,”弗兰克急躁地对他说,“这必须由你决定。这是最重要的。它必须完完全全取决于你,只有你。”

“但我真的很喜欢跳桥的主意……”乔尔开口说道。

“如果你想死,最好弄得轰轰烈烈。不要跳桥。这对我们这个年代的人来说不体面。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轰轰烈烈。”弗兰克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

“但你会帮我的,对吧?”乔尔问道,他突然又一次感到了自己的孤立无援。他觉得告诉弗兰克是对的,他欠这位新朋友的情,不知为何,他觉得这个人应该知道。乔尔从一开始就意识到,只有这个人会相信他是认真的。和他相处了琐碎的两周后,弗兰克就占据了乔尔妻子去世后留下的空白。他做梦都想不到还能告诉谁了。那是一种可怕的感觉。

“我当然会帮你,”弗兰克骄傲地对他说,“如果没有我,你是没有想象力来完成这件事的。不过,就像我说的,这必须取决于你。”

“必须取决于我。”乔尔确认道。因为有朋友在,他感到很宽慰,宽慰于自己并非孤立无援。

他心满意足地躺回到床上。他会去做的。他将发表最后的声明,然后按照自己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

“谢谢你,弗兰克。”当他的朋友爬进被窝时,他低声说道。

“不,”弗兰克回答,“谢谢你。”

乔尔关掉房间的灯,闭上了眼睛。他欣慰于自己有了一个计划,并重新拥有了生活的目标。一个声明,这可能是他向世界发表的唯一一个重大而深刻的声明。然后他就可以走了,也将承担此举带来的后果。

“晚安。”他低声对另一张床说。

“晚安,我的朋友。”对床轻声回应道。

注释:

[1]这句话出自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哲学随笔集《西西弗神话》。

[2]这句话出自法国作家阿尔贝·加缪的哲学随笔集《西西弗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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