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之很奇怪如音竟然会来找他。
彼时他们已然回到了孟家,原本他是已经要上床歇息了的,没想到如音会来敲门。如音脸色苍白,她开口问靖之“你能不能听我说说话?”靖之担忧地看着她,她脸色很不好,像是生了病。“自然。”靖之见她只是穿着单薄的衣服,连忙找了衣物来给她披上。
靖之的房是和自己的书房连在一起的,他引了如音坐到书房的椅子上后自己坐到如音的对面。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父亲做的事非常不安全。那时候母亲经常会在有客来访的时候带我走掉,去街坊领居家串门,或者是门前的乌篷船上躲着。父亲在许多外人面前都是说我母亲是他做饭的下人,我只是个捡来的孩子。虽然父亲事后会跟我和母亲解释半天,说这么做都是为了我们的安危着想,可母亲还是会偷偷地抹眼泪。我知道母亲在难过什么,她明明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却始终是上不到台面的人。母亲是个隐忍的女人,她有老派女子的作风。我就是看到了母亲的眼泪所以开始想,父亲娶了母亲,又生下我,到底让母亲得到了什么。我埋怨父亲的隐瞒,他不对我说他到底是做什么的;我也埋怨母亲的懦弱,她好像离开了父亲就不能活。我还是会看到他们相敬如宾,相濡以沫。我是个话痨子,总爱问父亲和母亲很多问题,我喜欢看他们因为我的话而被逗笑的样子。我知道父亲过的辛苦,知道母亲隐忍的煎熬。我想用力所能及的办法让他们能开心一些,能暂时忘掉生活的艰辛。自从他们去世后,我过了很久自我封闭的日子。大概有半年的时间,我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过。那时候的我就像是个被这世间遗忘了的哑巴,有什么人用蛮力把我的声音全部都收走了。我还是会坐在从前母亲常坐的椅子上望着门,就像母亲一样,默默地等待着父亲回家。这世上真的是有没办法解释的伤痛,它就只是在那里静静的生长,像一株杂草。它开不出花也结不出果,可是没办法忽略它的存在。我在那个时候甚至觉得自己也死了,只留着没有魂魄的肉身尚在人世。从那时候起,我就明白我不能够再过那种暗无天日的日子。因为我是重新活过来的人,包括我来沪城,我要活下去。我努力的过着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日子,尽量只是在午夜梦回时分才去想念我的父亲和母亲。尽管我真的,很想他们。”
如音哭得很厉害。她说累了,便渐睡了过去。
靖之看着睡梦里的如音,心疼得近乎也要哭了出来。她是个这么令人心疼得姑娘,靖之伸出手轻轻将她的碎发拨开。他细细地看着如音,就像是在看一件珍贵的宝贝。
如音的脸小小的,白的通透,因为哭过所以脸上仍是保留着泪痕。
到底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才能让她从突然丧失双亲的悲痛里自己走出来。靖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伸出手,将如音抱了起来。
今夜月色很好,柔柔地洒在门窗台,靖之将她轻轻地放到床上。他关门的时候也是很轻的,就像是生怕惊扰了她的梦。靖之想,自己已经没办法脱身了。
如音从那天起,绝口不提沈臻二字。
平日帮着孟母买菜做饭,偶尔去学校接岚之放学。她待靖之也有所不同了,从前她解释说是自己羞涩。现如今倒是会和靖之讲很多的事情,与他相处日益融洽。关于那个军校的差事如音也让靖之去和沈臻推辞掉了,靖之没有多问。只要是她高兴,靖之是无所谓她做什么的,他也已经想开了。
对内对外,如音已然是孟家少夫人的不二人选。
转眼间如音来沪城也有几月有余,已然是适应得很是好的模样。眼看着年关将近,孟母带着如音出去置办年货。
孟母自然是高兴的,她很高兴看到自己的儿子与自己原本就是心仪的儿媳相处融洽。为娘的不过都是为了儿女,孟母眼尖,她知道沈臻与如音多半已经是不可能了。
街上有许许多多的人,有卖东西的小贩,也有买东西的妇人。沿街叫卖的糖葫芦声,卖糖人声不绝于耳,如音被孟母拉着,她漫无目的地走着。
从前在西塘的时候,每逢过年,母亲都是最高兴的那一个。因为过年的时候会祭祖,而她是作为顾家正统的媳妇上前祭拜的。这时候家里也不会有客人来,父亲也不需要她们母女二人躲躲藏藏。母亲还是最劳累的,她要负责买菜做饭,做好一桌年夜饭已是不容易,她还得需做好过年一家人穿的新衣。如音会为母亲分忧,在做菜时候上前搭把手,或是缝制衣物时候帮母亲一把。但始终,辛苦劳累的还是母亲一个人。可母亲看上去是那样的开心,她不止一次的对如音说,只要一家子能平平安安过个年,已经是很幸福的一件事了。想来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她是极为有远见的。她能够料到或许不久后的将来,因为父亲所做的危险的事,会让一家三口天人永隔。从前的幸福是那样的简单,好像只需要一家人能够团聚,就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于宛然和父亲看见如音的时候,孟母正拉着如音买菜。这条街上有沪城最多的新鲜蔬菜,于宛然和父亲带着下人来买菜时候,正巧碰到如音。
于父当然是知道这个女子欺负了自家的闺女,于宛然如今正赶着指出了她,于父岂有不报仇之理。
如音正和孟母说着菜价,转眼人群四散,自己被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围住,孟母吓得丢了魂,被其中一个男子拉着跪在地上。如音抬眼,方看到个又胖又俗的老男人拉着一旁趾高气昂的于宛然。原是那骄横的于小姐来寻仇,如音上前拉孟母“有什么冲我来,不要伤伯母!”
于宛然冷冷一笑“你想要这个老妇平安,就跪在我面前认错!”
如音被人将她从孟母身边拉开,那几个凶神恶煞的男子都不是什么善类,一个个凶相毕露,都是爪牙货色。如音上前死死盯着于宛然“你放了伯母我才能听你的话!”于宛然见她毫不气短,心下气得发狂,上前对着地上的孟母就是一脚。那孟母怎能敌得过这于宛然的羊皮靴子,正正胸口处被踢得痛不欲生,已是倒地难起。如音吓了一跳,扑向孟母护住她。于宛然哪里肯善罢甘休,自己被打之辱仍历历在目,她对着那地上的如音一顿猛踹,又招呼着爪牙们拳打脚踢。如音已是顾不得自己了,她只是死死地护好了身下的孟母。
于父看了为女儿出气高兴不已,待女儿撒气完了后叫人抬了如音走。
如音此时已然是被打得几乎断了气,那孟母犹在地上捂着胸口,疼得脸色苍白,只能眼巴巴看着恶人将如音抬走,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如音被冷醒,睁眼看着,自己身处在一张大床之上。她略微动了动,发现自己被捆着,呈“大”字被绑得动弹不得。垂眼,自己竟是只穿着单薄的丝绸睡衣。
身上的伤口还在疼,浑身上下没有哪出地方是好的,她甚至都能感觉到自己可能骨折了,因为腿和腰处已然疼得过了头。不过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如音这般又怎么能扛得住那厮凶恶之徒肆意报复。如音担心孟母,孟母年老,哪里是经得住这等境遇。
门开了,进来的是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
眉眼里竟和沈臻有许多相似,如音晃了晃头,自己不会是脑子都被打晕了,竟看不清来者何人。但那人确是和沈臻相像,尤其眉梢眼角,只是他比沈臻阴郁许多,好像只老狐狸。
沈枭细细看着床上的顾如音,他冷笑着,欺身上去。
如音吓得不轻,她使劲挣脱着“你是谁?你想干什么?”
沈枭用手指由上到下描着如音的脸,他戏谑地看着犹如笼中鸟的顾如音。她便是顾家的女儿?沈枭仍维持着他那笑里藏刀的面色,轻轻摩擦着如音的睡衣“我,有很多个名字。”沈枭吻着如音的脖颈“有的人叫我秦枭,有的人叫我秦主席。”沈枭自离开沈家后便用的是“秦枭”这个化名。如音羞耻地紧紧闭上眼,她想不通自己怎么会落到这么个禽兽手里去。“可我还是喜欢我原来的名字,”他的手肆意妄为地抚摸着“沈枭。”
沈枭死死压住她“于宛然前些日子做了我的二姨太,所以她把你带回来,也就相当于带到我身边了。”
如音哑然,沈枭,看来便是沈臻那个被逐出家门的兄长。
他压着如音“顾如音,沈臻有没有和你说起过我?”如音身上很痛,可不及被沈枭羞辱的难受“没有,我不认识你。”沈枭笑了“我的好弟弟,竟然一次都没有和你提起过你的仇人的名字吗?”
如音愣住。
“我,是我,沈臻的亲哥哥,是我杀了顾晖和刘玉。”他用力按着如音双手,疼得她几乎晕厥。
顾晖是她的父亲,刘玉是她的母亲。
沈枭死死盯着她,就像是野兽看着唾手可得的猎物。
沈枭低声笑着“顾如音,你自找的。”
如音流下泪,她气得咬牙切齿。她下了死力气狠狠咬了他一口。沈枭被如音这一咬,咬出鲜血。他只是微笑,就像丝毫感觉不到疼痛。
如音流出泪,她被这一系列的变故气得咬牙切齿,使劲挣扎着,妄图摆脱手脚的捆绑。手腕和脚踝都被粗粝的绳子磨得血肉模糊,但她已然是管不了那么多了。她只是拼命的,用尽全身力气反抗着,就像是还有生还的余地一样,发了疯地挣扎。
“顾如音,沈臻不是对你好吗,那个孟靖之不是想娶你过门吗,我倒要看看,你若是怀上我的孩子,他们谁还会想要你。”
沈枭就是个丧心病狂的疯子,如音双眼通红,血丝满布地瞪着他“你这个疯子。”
沈枭笑了“我就是喜欢毁掉美好的东西,”他抚摸着如音的脸“从前母亲偏爱沈臻,那我就毒哑了母亲,毁了她唱戏的嗓子。从前父亲要把我赶出家门,那我就设计让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从前有个与我订了婚的女子爱上了沈臻,那我就将她,卖去暗馆,毁了她的清白。”
沈枭俯身咬住如音的唇“现如今他对你动了心思,那我就要毁了你。”
如音哭哑了嗓子。
恍惚里她看见父亲与母亲,看见那时候安稳得恬静的西塘。一切都尚未发生,一切都胎死腹中。
那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群人拿着手枪闯了进来,用枪抵着父亲的头,逼他交出军事图纸。父亲哪里肯低头,他死在前门,血汩汩地淌了一地。母亲将她藏在水缸里,让她不要出声。转过头就被人乱枪射杀,天空里惊雷滚滚。
就是这样的雷雨之夜。
门猛地被人撞开,沈臻拿着枪站在门口,他定定地看着床上的沈枭,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
沈枭被射中了手臂,他倒在地上。他依旧是笑着,看向沈臻“你这个懦夫,还是没能杀了我。”沈臻一个箭步上前握住沈枭的脖子,血红的眼睛里满是杀意“我不杀你,是因为我不像你,我还有人性。”他说罢,一把放下沈枭。转头三下两下解开绑住如音的绳子,将衣服脱下来盖住她身体。沈臻没想到自己会落泪。
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没有哭,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会明知是沈枭设的局,他还是毅然赴死。
被沈枭羞辱的时候他没有哭,他只是一个劲的想要逃避,想离开。
这是他有记忆以来第一次哭泣。他以前从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人,从小到大都是。
他哭得隐忍,眼泪淌得寂静,像是无声的溃败。
怀里的女子柔弱得像是没有骨头。
她像冬夜里的飞雪,浑身冰冷。
如音险些被沈枭侮辱,沈臻如若稍微晚来一秒,与从前一样的悲剧就会再次发生。
她被于宛然一行人打得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又遭了沈枭这样的凌辱,实在是已经丢了魂魄。可是如音嘶吼着,她在沈臻的怀里对着他吼叫“杀了他,杀了他!”地上的沈枭笑得像个没有灵魂的木偶,嘴角扬起,看着如音发笑。那是嘲讽,就是在告诉如音,沈枭是沈臻的亲哥哥,沈臻不可能杀死他。沈臻抱着她出门,下楼,一步步出了沈枭所谓的秦公馆。如音拼命地吼叫着,用她哑了的嗓子“杀了他,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杀了他,我求求你杀了他,”如音哭得泣不成声“你为什么不杀他,到底为什么?”
几近哀求,是无望的嘶吼,用沙哑的,不着调的声音在恳求。如音摇头,她哭得难堪,却是止不住“沈臻,我求求你,杀了他。”
沈臻心疼得颤抖,他就像是没了精气神的行尸走肉。眼睛气得血红,额头青筋爆出,双手直冒冷汗。他何尝不想杀了沈枭,可是他不能。
他的亲哥哥,是什么样的人,手里握着沪城乃至南港八城所有百姓的命。要杀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如音太累了,她哭着喊着,终于还是沉沉晕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