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母被于宛然那一脚伤得昏迷不醒，在重症病房里一躺就是十几天。她醒不过来，如音也没醒过来。如音身上多处受伤，有骨折骨裂，再加之精神刺激，高烧不退，几乎就这么去见了阎王。
沈枭终于重新出现在沪城，这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原本沈枭投靠东洋人，做了伪政府的主席，早已经逃匿，不知所踪。他权势遮天，手里有兵，又心术不正，是南港八城的心头大患。
沪军早就伺机想一举拿下沈枭。
但是所有的活动，沈臻作为沈枭血缘上亲生弟弟，他都被排除在外。
沈臻确实不能杀了他，至少现在不能。尽管沈臻有那么多仇恨的理由，也有过那么多次杀了他的机会。
从前有个家世清白的姑娘是沈枭的心上人，他们二人定了亲事。但那沈枭实际上是个二世祖，浑浑噩噩没个正行。那姑娘朝夕相处下来依靠的竟都是小叔子沈臻，果不其然便爱上了沈臻。沈枭气得不行，还没过门就让那姑娘怀了孩子，后来竟把这姑娘卖到暗馆里去，孩子也没了下落。那姑娘姓周，如今早已没了音讯。
沈臻尤记得他当时冲进房门的时候，沈枭看他的眼神。
姓周的姑娘低声哭泣，她被绑住双手。沈枭抽着烟，他气定神闲地坐在窗边。沈枭默然地看着破门而入的沈臻，那时候沈臻才刚满十八。
沈臻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沈家是老派的望族，他被迫直面，震惊与羞耻让年少的他几近不知所措。他差点因为羞耻扭头就走，可是他没有。他知道依照哥哥的脾性，自己如果扭头就走扫了他的兴，那么这周姑娘活不过今日。他强迫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哥哥。
“你不知道吧？”沈枭起身，走近他“她想跟你在一起，我与她下个星期的婚，她今天早上风尘仆仆赶来告诉我，她喜欢上了我的弟弟。”
沈臻不知道。
他摇着头，看着面前阴郁得好像个孤魂野鬼的哥哥。他还没缓过神来，沈枭一个手掌将他打晕了过去。
沈枭给他上了人生里很重要的一课，这是他关于情爱的启蒙，也是他对欲望的直面。沈枭给了他彻彻底底的羞辱，这不仅仅是言语上的或者行动上的凌辱，是让他对人性，与人最本质的欲望的畏惧。
沈臻醒来的时候，自己被沈枭牢牢绑在凳子上坐着，嘴巴里被塞了布，他没办法挣扎。
沈枭当着他的面狠狠地羞辱着周姑娘。
这确实是沈枭的作风，在很多年以后，每当沈臻午夜梦回，他都会震惊于沈枭的阴险毒辣。
周姑娘喜欢沈臻，所以沈枭要在沈臻面前毁了她。沈枭是这样的人，如果要毁，那就一并毁个彻底。
十八岁的沈臻闭上眼睛，他在颤抖。他突然有些害怕，不久前还活泼可人的周姑娘此时在沈枭的折磨下奄奄一息。
沈枭笑得癫狂，他把周姑娘扯到沈臻面前“你看，这就是你喜欢的人，你以为他是好人吗？现在，你看他，他根本不救你！”沈枭笑出眼泪，他狠狠地打了姑娘一巴掌“你看清楚没有，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
十八岁的沈臻没有在事后抵抗当时已经掌管沈家黑市家产的沈枭，他知道自己没能力反抗。他只是选择了放弃当时已经考上的燕京大学，他去了军校。因为军校必须住校，那样他可以暂时逃避沈枭。
母亲曾经说过，沈臻最大的弱点就是心软。
在今后的，有很多次能够毁了沈枭的机会，沈臻都没有这么做。他总是在想，想要哥哥能自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要哥哥可以如父亲生前所愿，和他一起到父亲坟前祭拜。
沈臻觉得，母亲是对的。
沈臻没能下得去手，因为沈枭已经没了人性，但他还有，他不希望自己变得和沈枭一样，形如野兽。
沈枭便从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
他是个混世魔王，不服管教，向来是说一不二，折腾得惊天动地。沈父沈母溺爱沈枭，他要什么有什么，但对于沈臻，却是管教甚严。沈臻读书的时候沈枭在玩，沈臻上学的时候沈枭在闹，好像就没有什么是沈枭得不到的。
最终，沈枭把给他一切的沈家毁了，沈家清白了百年的家世，被沈枭的黑市交易摸黑。但是沈枭仍旧不知足，如今回到沪城，竟还想毁了如音。如音的父亲顾晖也是军务处的人，他是隐匿在西塘的情报官，做的就是搜集沈枭卖国求荣的证据的工作。
沈枭投敌卖国的事情就是顾晖找到的证据，他得到了一张沈枭的军事地图，地图能够作为扳倒沈枭的关键证物。
沈枭杀了顾家人是意料之中的，谁要是惹了沈枭不顺眼，都逃不过一死。
但顾如音被沈枭漏掉，不知是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
靖之日日守着如音与孟母，军部这里给他放了假，他平白受了这等无妄之灾，实在是可怜。
变故是于宛然引起的，她竟然做了沈枭的姨太太，这是不论沈臻亦或是靖之都没有意料到的。于宛然睚眦必报，想必自那日被如音逼着道歉起就对如音恨得咬牙切齿。恰时碰上了沈枭，变与他达成了协议要一举毁了如音。
没想到为了毁掉顾如音，藏身了那么久的沈枭竟然愿意现身沪城。
靖之从头到尾都没有问沈臻，如音到底是受到了多大的羞辱。
沈臻军部任要职，现在沈枭现身，他没有太多的时间来医院。
靖之受到的打击实在太大了，医生告诉他，孟母已经回天乏术。而如音病得重，一直醒不过来。
岚之哭得不行，但也是没有办法。她对靖之说，如果孟母和如音谁都醒不过来，那她再也不会开心了。
岚之尚小，但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她自孟母和如音住院后，便不再如往日一般开怀。
如音一直在做噩梦。
她梦见一些光怪陆离的东西，她恍惚听到父亲对她说怪力乱神，让她不要害怕。
到处都是血液，她跪在父亲和母亲面前。他们走得突然而惨烈，大片血液有一些已经被雨水冲刷，但仍是有血，汩汩地流淌出来，刺痛了她的双眼。
她虽然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要至父母亲于死地，但她识得杀手的口音是沪城人。
有些时候要做出选择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事，甚至都不需要理由。尽管她知道孟母的意图不过是想让她成孟靖之的妻子，可是她义无反顾。
父亲希望她做一个新派女性，要像那些西方小说里的女性一样，独立，不依附。他好像特别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理解这个世界。理解人世间的不公与挫折，然后在熟知这红尘滚滚后，依然能够微笑以对。
如音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不辱没了父亲的希冀，她只是看到一些风雨飘摇里不知名的东西。这变幻莫测的人生，到底该怎样面对。
她睁眼，突然惊醒。
如音做了个太过可怕的梦。
那梦里她是西塘古镇上，在夏夜里嗅茉莉花香的晚玉。她手里握着一捧母亲摘给她的花，父亲在身后浇水，父亲对她说“囡囡，快去帮你阿妈做饭。”
回不去了。
光线斑驳陆离，是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恬淡。阳光照射在她冰冷的脸上。她挣扎着想要起来，但多日的昏迷让她没有力气。沈臻被她的动作惊醒，他原本是撑着头睡在如音病床边的。“如音！”沈臻站了起来，看到如音终于是醒了，高兴得像是个稚儿。如音看着他“沈臻？”
她竟是开心的，在漫长的梦境之后，醒来第一个人见的是他。
他长了胡茬，眼睛里都是血丝，他应该是很久没睡过一个好觉了。如音没由来的心疼了，她突然觉得自己很没出息，可是这分明又是她最为直观的感受，尽管明明从那个舞会开始她就应该死心。
“伯母呢？”如音担心孟母，她着急的询问到。沈臻声音喑哑，他轻轻开口道“在另一间病房。”如音又问“她怎么样了？”“不太好。”沈臻摇头。
如音叹了口气，她身上还是不舒服，她吃疼倒吸了一口气。没逃过沈臻的眼睛，沈臻颇为担心，他伸出手去抚摸如音的脸“疼吗？”如音抬眼看着他，沈臻眼里都是忧虑，是快要溢出来疼爱。
如音笑了笑“没事的。”她想他安心。
沈臻拉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冷而纤细。他拿出准备了很久的祖母绿玉镯，轻轻套在如音手上。
“这是我奶奶的嫁妆。”沈臻没有多说，他只是盯着如音，他抿着唇。如音仍旧是笑着，她笑得那样好看，像是第一次见面时候他们交谈时，她那样美好的模样。
她顿了顿，眼神里的东西暗淡下去。如音摸着沈臻的手，他的手宽厚而温暖。他今天穿着军装，那军装显得沈臻英气勃发，他很适合这身打扮。“我求你件事，”如音眼里含着泪，她停了半晌，闭上眼睛“你若是还认之前我们的情谊，”如音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私下，就不要往来了。”
沈臻呆愣住，半晌，他的眼神突然变得凶狠。他站起来正对着她“你还要逼我吗？”
如音缓缓地将手上的镯子脱下，她竭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
如音笑着“我从没有逼过你。”她颤抖着“只是我们再不可能了。”她将手镯放到床上。
沈臻摇着头，他苦笑着，他有些站不稳“顾如音，你太小看我了，在这世上凡是我沈臻想要的，我都能得到。”他说得几近恳求“你为什么要这么绝情？”
“太晚了，”如音叹了口气，她哽咽道“这中间隔了太多东西，不是你我能够左右的。”如音强撑着坐起来“沈臻，我知道不能让你做的事，我也不会逼你，只是我心疼我自己。我让你松了这口气，谁又能为我松一松心里的气？沈臻，我们不可能了。”
沈臻紧紧皱着眉，他上前抱住如音“别说傻话。”如音痛苦地闭上双眼“你当我死了吧。”
沈臻气得发抖，他捧起如音的脸毫不迟疑地吻了下去。
她的唇比他的更冷，柔软，像他小时候吃的果糕，又像夏天的薄荷水。这可以安抚人心的清凉直达心底。唇与齿在纠缠，他太过绝望，他想拥有这片刻的寂静与安详。书上说的那么好，一饮一啄，莫非前因，兰因絮果，必有来因。可是沈臻原明白这句话，可事到如今，果真碰上这样没办法的事，他却想不开了。
如音也曾幻想过自己第一次被人亲吻的场面，也许是在一个未名的湖边，也许是在烟花三月的某一天。她抬眼的时候恰好她的良人垂眼，相视之间皆是道不明的春风拂面。或许是她太过小心翼翼，没能够在变幻的路途上寻得一方自己的小小天地，可不过只是这么平凡的期许，仍是没有能够如愿以偿的。
如音挣扎着，她却渐渐没了力气。她想，自己就好比那海浪，每一次都是被身后的大海狠狠地打在岩石上。
沈臻松开她的唇，却仍旧紧紧抱着她“你是不是在怪我那天舞会上，我和别的女子跳舞没有理你？那是短发的女子是我堂姐，我没去理你，是因为我想寻一个好时机将你带回我家介绍给我的家里人，而不是这样不正式的舞会上把你介绍给我堂姐。”沈臻将头埋在她的头发里“如音，你好好想想，到底该不该放弃我。”
她是他第一次放在心间的人，沈臻想，如果不是她，也许自己这辈子不会有对情爱的期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初见她时候她是个面生却又可亲的姑娘。他们好似才刚刚遇见，却又好似是隔世经年后的久别重逢。
她使出了所有的力气，拼命推开沈臻“我们还怎么能在一起？”
沈臻脸色苍白，如音是残忍的，可她是个聪明人。
向来聪明人都能比较轻易的做到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