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沪城约莫待了有些时日,如音渐也习惯了沪城这有一阵没一阵的雨,临出门时候也会随身带着油纸伞。
与孟母,靖之,岚之相处起来颇是生趣,也不见尴尬。想来孟家是很善良的一家人,待如音如同多年未见的亲人,吃穿用度从来都不怠慢。如音却是有些不好意思了,左右自己不是个废人,这日子总也要有点能忙的东西,方能打发些琐碎光阴。
如音找到一份活儿,是靖之介绍来的。
靖之顶头上司的宅院里头缺个能管教家里幼童的人,靖之得了消息,便将如音带了过去。如音要做的是在这个孩子正式上学之前教给他们一些东西。那家人对如音倒是满意的,因为如音还是有些文化的人,毕竟如音小的时候父亲还是教会了她些东西。况且如音喜欢孩子,与那孩童相处融洽,那家人便满心欢喜的将如音收下,当天就给了如音一笔购置两个孩子书本的钱。
如音拿了钱想着下午的时候自己到书局去给孩子制备些书本。恰好天气放晴,她便换了身柔黄的旗袍,与孟母说过后便出了门。书局在街中心,她顺利找到书局。
沪城书局书很多,如音找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找到了些启蒙的书本。转身正想去结账时,猛地被一个人撞倒,她一下跌坐到地上,书也撒了一地。她疼得吸了口凉气,因为身旁恰好是装满书的铁架子,她结结实实撞到铁架上,疼的差点站不起来。
“顾小姐!”
沈臻本是到书局来找军事上的书,正巧一眼便望见了摔倒的如音。
如音被人小心搀扶起来,她抬眼,来人竟是沈臻。
沈臻紧紧皱着眉,那撞到如音的是个书局的管书人,连忙将如音的书捡起来对她致歉。如音摆摆手,连说也怪自己不小心,没有怪罪那人。沈臻眼尖,看见如音的淡黄色旗袍已是被那铁架子勾坏了,一大片的旗袍被撕扯下来。他脱下身上的大衣披到如音的身上,她摔得厉害,腿上也有被铁架子划伤的血口子,沈臻眉头皱的更紧了。如音只疼的要紧,腿上有些刺痛。沈臻搀着她慢慢踱步,又顺带替她付了书钱,这才出来。“你流血了,衣服也摔坏了,我今日没有乘车出来,书局离孟家不近,离一家英国人开的医院却是不远,我先带你到医院去简单处理一下伤口。”沈臻开口,他紧紧扶着着如音,生怕她站不稳。如音有些无奈地点点头,认同了沈臻的处理方式。正欲抬脚,却是疼得钻心,腿上有撕扯的疼痛。沈臻见如音的伤势不轻,眼看着血已经是淌到脚脖子上了,颇为担心“顾小姐若不介意,可否让沈某抱你前去?”如音一听,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她正当犹豫,沈臻已经是担心不已,便轻轻说了声“造次了。”
他一把将如音抱了起来,并尽力不去碰她的伤口,手臂维持着一个有些怪异的姿势,但又将怀里的如音抱得很稳。
如音低声惊呼,伤口的疼痛加上被沈臻抱着的忸怩不安,她有些难受。
沈臻抱着她,不敢耽搁,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前走着。
如音又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这味道让她回想起父亲母亲与古老安详的家乡,令她安神,这是春兰的味道。
如音做了伤口处理,她疼得紧,但尽力忍着,只是咬着唇不发声。沈臻仍是皱着眉,眼里是说不出的担心。
索性没有大碍,只是伤口稍微有些深,用纱布做了包扎。
她有些懊恼自己,这样受了伤,有些对不起那家,这才第一日去照顾那个孩子,竟就得又请上几日病假。沈臻看出她有心事“伤口多养几日就会好,你不用太担心。”许是如音受了伤,他自己都没有发现,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倒不是担心着伤。”如音叹口气,将自己已经找到事情去做,并且去书局是做什么,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沈臻听后问“你竟只是去教那么个孩子?”沈臻不满意如音找的这份差事,总觉得有些屈才“你若真是想找事情做,我这倒有份更好的,就是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如音愣了一愣“什么差事?”沈臻挑眉“我认识沪城军校的一位老教授姓徐,他刚好要找个能识文断字的姑娘去当助教。”如音有些吃惊,她没想到沈臻会对她的事上心,思虑片刻回道“多谢你的好意,只是我毕竟今日已经答应了那家人,如今再推脱怕是不妥的。”沈臻道“有何不妥,你受了伤,本身还需得调养几日,这不依旧耽搁那家的事。倒不如趁此去说个明白,自己有了好的下家,那家人也不会不讲道理硬是要你待着。”如音经他这么一说,倒确实有些动心。她没上过学,如今沈臻给了她这个机会,她还是很想到军校去看看。
沈臻知道自己已然说动了她,便道“你想清楚了便去讲好,我这里只需你养好了伤便可以去,做的东西不多,还能旁听军校里的课。”如音闻言感激地看着沈臻,不住致谢。沈臻见她开心,心下这才松了口气。
那老教授是沈臻从前的恩师,但是与沈臻脾性不对,老是挑沈臻的刺,其实是个沈臻不太好开口求的人。但沈臻还是应了如音,毕竟也算是有些交情了的人,他觉得是举手之劳。
如音敷了药,还需趴着带上一会,沈臻便在一旁静静的等着。
如音打心底里谢谢他,与他的话便不禁多了些“沈先生今日去书局做什么?”沈臻看着她面上有了些血色,应是好多了,便也放宽了心“去找些军事上的书看看。”“看来沈先生很喜欢做个军人,”如音笑了笑“闲暇时都是去看与军事有关的书籍。”沈臻眯了眯眼,回答道“我其实,最想做的不是军人。”如音有些奇怪的看着他,“那么说来先生是做了不喜欢做的事情啊。”沈臻点头“我喜欢唱戏。”
“唱戏?”
如音吃了一惊,她想不到沈臻,这个一眼过去英姿飒爽的军人,竟然喜欢唱戏。
沈臻有些好笑的看着她“你惊讶这个?那若是你有机会去沈家一趟你就会见怪不怪了。”如音疑道“为何?”沈臻言道“我母亲是信春楼戏班子的‘海棠红’。”如音又是吃了一惊“莫不是那个名角‘海棠红’?”沈臻调笑道“我骗你作甚。”
这海棠红乃是二十年前就已经红遍大江南北的戏子,当时的评论界赞她“扮相俊秀,嗓音宽亮,不带雌音,在坤生中有首屈一指之势”。海棠红是名震一时的老生,就连如音都知晓这么个名角。
沈臻道“我儿时常和母亲在一起,天天听着她唱戏,自己便也来了兴趣。”如音点头“原是这样,那为何没有拜你母亲为师好好地学一学呢?”“因为我母亲后来哑了。”沈臻说得很平静。如音有些抱歉提起了他的伤心事,却见他眉眼只是云淡风轻,不见半点难过的神情。沈臻沉静内敛,不是个将心绪外漏的人,如音看着他那一双眼。那是一双怎样的眸子,幽深得恍若古井,看不到底。
她换了个话题“我的家乡是西塘,那儿盛行昆曲社戏,但我却对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没兴趣,我只喜欢他们唱的故事。”如音道“夏夜时分,母亲会做好桂花凉糕,父亲在院子里的老树下躺在竹椅上摇着蒲扇,我在明亮得像是白天一样的月色下看书,”她回忆道“那时候看的都是些传说故事,有些故事吓人得紧,我就会跑到父亲身边问东问西,好以此找个人说说话,这样才不害怕一些。”沈臻道“你胆子不大,”他歪着头看如音“先前你怕闪电怕成那个样子,今日又听你说你连那传说故事里的虚无东西都害怕。”如音听出来这是有些调笑她的意味,她也不介怀“可不是吗,我胆子不大。从前我家门前的河里有几只大白鹅,我去逗它们寻开心被咬了一口,从此啊见到白羽毛的飞禽都要心惊胆战,生怕再被咬上一口。”“听你这么说,你倒是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可怜人’了?”沈臻窃笑。“自然是个可怜人,”如音假模假样的叹着气摇着头“今个儿书局里被撞出血口子来,只怕今后到书局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气了。”
沈臻笑了起来。
沈臻是个素日都不苟言笑的人,好像处处都有一股别扭劲儿,话也不多。他好像更喜欢隐藏起来,有什么情绪都是不见在脸色上的,内敛而沉稳,心思深沉。这全然不似靖之,因为靖之年岁小一些,遇事多都是欢喜以对,长得又是比沈臻白净,倒更像是个儒雅书生。如音在孟家也又些时日了,靖之对她实在是无微不至,关怀备至。相较下来,见沈臻的次数是用一只手就数的过来的。可是如音却不知怎么的,更喜欢和沈臻说话。如音见沈臻,是打心底里有期许的,自第一眼见了他便是这样。她自己想着,或许是靖之是与自己同龄的人,相处起来可能更像是朋友而不是由别的心思的男女。而沈臻年岁稍大一些,做什么事都是让如音觉得意料之外又是情理之中,或许就是这样的不同。
如音看着他,他笑起来其实非常好看。沈臻长得实在是令人看了精神爽朗的模样。如音想起来儿时自己看那书里写着古时候的俊俏儿郎,什么貌比潘安形如谪仙,放到眼前人身上来也不过如此。她见他欢喜,自己从没见过有人能笑得这么明媚而又云淡风轻。他今日对她的话也多,句句都是讲得轻柔,也不似平日里那样冷淡寡然。
沈臻笑的很浅,但眉眼都是开怀,神情是欣喜的,这让如音有种不真实的错觉。毕竟她之前看到的沈臻冰冷得拒人。
靖之其实相比沈臻是更喜欢笑的,他是温柔到极致的一个人,素日也爱和如音打趣。沈臻反倒冷淡而有些不近人情,是个标标准准的军人样子。可是今日里这么蓦然的见了沈臻开怀,如音才发现他笑起来竟是这般的好看。许就是平日看不到所以现如今看到了,才格外动人心弦。
她脸上有些烫,她别扭着不去看他,心里突突地跳着。
如音知道自己早已经有些不同了。
孟母又见沈臻带着如音回来,脸色有些不对,但见如音受了伤,还是心疼得上前嘘寒问暖了半天。沈臻因还有事,便先行走了,并没有留在孟家吃晚饭。
靖之回来的时候见如音受了伤,原想去问,却被孟母拉去了后厨“靖之,妈问你,”孟母道“你觉得如音这孩子怎么样?”靖之知道她想说什么“很好。”“你几时能够像那沈公子一般对着姑娘上心就好了。”孟母叹气“今儿个又是沈公子送了她回来,你怎么对这么好的姑娘不用点心呢你?”靖之皱起眉“妈,您可别再说我没对如音上心了,我吃穿用度样样都是给她最好的,她前些日子说要找差事,我这不马不停蹄地去打听了给她找来。”孟母拿手指点点他手臂“你是不是个榆木脑袋啊你,从先追求你的姑娘那么多,她们对你使的招数你就不会反过来借鉴一二?”孟母叹气“我从前就是喜欢如音这个小姑娘,生得水灵又有个那样清白的身家,让她过来沪城孟家不也是为了能让你多接触接触她?不然你妈我花那么大劲儿又是寄信又是船票的,我这是为了谁啊我。”“妈,您说什么呢,”靖之道“那顾家从前对我们一家子是多大的恩惠您可千万不能忘记,就算如音和我最后成不了家,照顾如音那也是我们孟家应该的。”孟母点头“是这个理儿,可我这做娘的最大的心愿不就是......”“行了,妈,”靖之道“我也是知道您的心,如音要是真能成孟家人那也是再好不过的,我知道该怎么做。”
靖之想不通如音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说她安静,但她又是喜欢与人说话;说她跳脱,但她又是待人礼遇三分不太热络。如音与他待在一起的时候谈论的多半是孟母和岚之,好像是从没有问起过关于他的事。有几次他着意买来给她的东西,隔天便会出现在妹妹岚之的手里。
靖之说不上自己是不是喜欢她,虽然和她相处得很好,但是好像还是没有多大心思。但靖之是个孝子,孟母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他们两兄妹抚养成人,靖之自然是知道母亲不会看错如音。但不知是不是相处的时间还是不够,靖之总觉得自己离着如音还是有十万八千里。左右如音是个好姑娘,靖之还是希望自己不要辜负了母亲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