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臻来孟家的时候正碰上了靖之在试如音为他做的衣服。
衣服很服帖,是件灰色的长袍。款式虽然普通,但是领口袖口都绣上了竹叶样的纹饰,细细看着也颇有韵味。
靖之很喜欢,不住的夸如音心灵手巧。沈臻坐下来上下打量了沈臻一眼“不好看。”不过是件长衫。
如音有些尴尬,靖之直对沈臻言道“我就喜欢,又不是为你做的,你觉得不好看没用!”沈臻冷冷扫了如音一眼“你倒是用心,绣的还可以。”沈臻应是觉得有些让她下不来台了方才这样补了一句。
她倒是不恼,只是浅浅笑着,将身后沈臻的大衣拿了来给他“行了,我自是知道自己做的不太好,那之后我好好练练,做好的给你。”靖之连连摆手“我可不许如音给你做衣服,这衣服你不是不喜欢么,那如音就只给我做。”沈臻抬了眼看着靖之“你这么一说,那我还就是要和她求件衣服了。”如音道“你倒是说的轻巧,做一件衣服费时费力,靖之这衣服都是伯母与岚之与我一同做,这才紧赶慢赶地赶出来。”沈臻盯着如音瞧着,如音也回望着他。靖之有些急,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拂了沈臻的意。沈臻怎么说都是个一等一的军官,在沪城又是救过城的英雄,旁的人左右都得叫上一声沈二爷。再说了,沈家那位被逐出家门的人是个什么角色,做的又是些什么事情,靖之想想都已是足够心惊胆战。沈臻不是第一次被如音拒绝了,她就像是完全不领情,做事都只是遵从自己的志愿。那如音又是个全然不害怕的人,就算沈臻态度不算好,她也不见得会为了讨好他而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
沈臻没有接她递过来的大衣。
他就这么冷冰冰的看着如音,就像是没有表情,但脸上却浮动着隐忍的一丝不满。靖之差点以为沈臻会站起来就走。
“你不愿一个人做,”沈臻接过她手上的大衣“那我可以请人来帮你一起做。”他挺着身子看着她“不过你一定得给我做最好的,我只要最好的。”
如音听他这么一说,眉眼一弯便笑出了声。
“好。”她看着沈臻服了软,止不住的发笑。假正经是父亲最爱做的事,她从前顽劣时候父亲就会是沈臻这时这个神色来对付她。她早就不怕了,现在就算是这个沈臻,她也是有把握制服了他。
靖之不禁有些惊奇了,从前沈臻哪里会顾忌别人的感受,只是一个劲的安排好自己的事。
吃饭时候沈臻与靖之聊天,说起那南园居士洪津才来。如音在一旁听了个大概,说这洪津才是个怪才,多年前打北边来到沪城定居下来。他是个莳花弄草的奇才,在沪城静心庵种了一亩花田。那花园子里有各式各样的稀世花草,令人艳羡。沈臻想要一株洪津才那里的紫萼春兰,求了几个月都没求到。孟母也言道这南园居士脾气古怪,是个极其不好交谈相处的人,沪城那些达官贵族早就去那静心庵踏破了门槛的求花,可别说花了,人都见不着。靖之也慨叹,沪城有权有势的人家谁不想去求那么一盆奇珍异草来摆摆门面,可那居士从不给任何人情面。
如音听这名字却是耳熟,细细一想,竟好似是父亲的故交。
隔了些时日她专程自己大老远去了一趟静心庵,去的那日沪城可喜的放了晴。
静心庵远在城郊,古树成荫,幽泉环绕,远远地有一处被竹林围住的园子,想必那就是洪津才种花的地方。
如音先是进了庵拜菩萨,她并不是一心想来找这个洪津才,只不过有些好奇他种的东西。
庵里的老尼姑慈眉善目,说话也是轻声,她问如音是不是来求见洪先生的。如音笑着回道自己不过是好奇这位名不见经传的居士种的到底是些什么花,并不是想见其人。那老尼听得和蔼一笑“这么些年了,竟终于来了个只想观花而不是求人的。”她没有为难了如音,顺势就将她引到僻静的竹林那头去。如音有些好奇,她原本以为外界这么传言说南园居士性格古怪,可能她今日想要求了见花都是困难。老尼解释道这居士其实早已经往登极乐了,他上沪城时候原就是养病的,可他患的是绝症,早就回天乏术无药可医了。如音哑然,那这么些年这些奇花异草又是何人在照顾?老尼言说是南园居士的徒弟。怪不得沪城的人从来求不得居士的花,他们来都只道是求人求花,却没人真的想要来看看这花园子。那洪先生已是归西,哪里又能答应了这些一心求花而无心赏花的人?老先生那徒弟也不是个怪人,诚然是愿意有人来看花的,可惜他们都只是想要奇珍异草放回家里,没人真心看花。
曲径通幽,幽篁里溪声潺潺,蝶飞蜂舞。
老尼让如音自行观赏便走了。
如音惊叹于这花园的气势恢宏,眼前是划分得分明的好几片花田。各种颜色犹如是泼洒在白色织布上。高低不一,品种各异的花朵团团的,紧促的开放着。花香好像是随着风迎面来,又好像是随着风飘向很远的地方。蝴蝶与蜜蜂辛勤地,不知疲倦地在花树间飞舞,热闹非凡。
迎面走来个人。
“姑娘,”苏穆辛看着眼前的女子问道“你是来看花的?”他随即认出来这人就是顾如音,就是她。她长大了,长得一如既往的漂亮。
如音从震惊回过神来。她抬头看,来者是个年轻的男子,一身花农打扮。他很瘦,又高,麻杆一样,带着草帽,皮肤却不像成日在田间地头的人,很白。
“是,我来看花。”如音回答。
苏穆辛浅笑一声“你不认得我了?”
“你是?”如音盯着他看了半天。
“那日我随师父到顾家拜见顾先生,你还给我摘李子吃呢,你爬树还是像以前一样厉害吗?”苏穆辛笑起来。
“小辛子?”如音惊喜不已,他从前只是个矮矮的小孩子,不喜欢说话。母亲还送过他一件衣裳。怪不得自己听见沈臻他们谈论这洪老先生的名讳会觉得熟悉。这洪津才,不就是那年,到顾家和父亲因为一盆花该怎么养而吵得不可开交的老先生?
“真没想到,在沪城都能遇见故人!”如音开心极了,“小辛子,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苏穆辛能再见到如音也是开心不已“不会挨饿,卖些花,也能糊口。”他看着如音慨叹“只是可惜师父仙逝了,不然他能再看到你,自然更是开怀。”如音也是叹气“还真是可惜了,”她问道“洪老先生的墓在这附近吗,我想去拜一下。”苏穆辛摇摇头“他老人家的墓地在燕京老家,原本南下沪城是想换个环境好好养病的,不曾想还是没有用,师父走得突然,也是回天乏术了。”如音感叹道“老先生生前惜花如命,九泉有知,必定会感谢你替他照顾这么多的花。”苏穆辛摇头,讲到一手将他培养成才的师父,他还是感怀不已。
如音也是难过,但见了苏穆辛红了眼,还是赶紧找了话题“想必你也是知晓我家发生了变故的?”苏穆辛看着她点点头“自然知晓,我在西塘有朋友,顾家那么大的事,整个西塘都传遍了。”他抿抿嘴“我本想着去西塘找你的,这不,近些日子正卖花筹着路费呢。”如音小的时候笑起来甜甜的,待人又好。他本是个孤儿,被师父领养,如音一家子是除了师父外待他最好的人了,他自然记忆犹新。那是多么和睦的一家子,父慈子孝,母亲心灵手巧。现如今也是世事变迁了,西塘人人都为顾先生不值得。顾先生是多么刚正不阿的一个人,很多人说他的惨死是遭人陷害。
如音没有多说“我留在西塘也没个念想,索性来沪城投奔人。”两人儿时初见时,一个是父母健在,一个是师父安康。现如今两两相视,徒生出许多悲凉来。
“那么多沪城人来求花,你怎么一株都不给他们?”如音问道。“给他们做什么?他们拿回去懂花吗?不都是只求表面功夫的一些浪荡子,给他们作甚?”苏穆辛冷哼。如音道“小辛子,多年不见,你竟和老先生成了一模一样的人。”她笑道“老先生从前就是不愿意将花随随便便给了旁人。”“那是自然,花花草草虽说没有人样,但都是有自个儿的脾气,若没人懂,它们连骨朵都不舍得有。”苏穆辛与如音说得开心,两人没有再沉浸在追思里。
酒逢知己千杯少,如音不喝酒,但苏穆辛烹茶是一把好手。
他自己会用可食的花做花茶,花饼,是个心思很细的能人。两人把没见面的这些年各自经历的趣事妙闻都一一说着,倒很是能够消磨光阴。
临走的时候苏穆辛说什么都要送如音两盆花,如音推辞不过,可自己毕竟是寄人篱下的,随随便便带着花回去养着不太合适。想着那沈臻不是想求紫萼春兰,孟母好像也是喜欢养花的人,她便向苏穆辛讨了小盆的紫萼春兰与一盆晚香玉回去。
回到孟家天色尚未晚,她将晚香玉摆在院子的屋檐下。岚之恰好回了家,如音便和她打听了沈臻住在哪里。毕竟那沈公子也算是她的朋友,对她还是很好的,如今要来了他心心念念的花,登门亲自送去方更能表示谢意。
岚之告诉她,沈臻住的不是沪城人人知晓的沈家大宅,而是另一处军处配的公馆。想来是为了方便军事处理,她打听好了路便带着那盆花又马不停蹄出了门。
沈公馆不好找,她险些迷路在沪城这曲曲弯弯的巷子里。索性碰上个沈公馆的做饭婆婆,问了她是沈臻的朋友,便领着她走,终于算是是到了。沈臻还没有回来,婆婆让她先进门稍微等等。公馆很简单,院子不大,房也只有两层。朴素得不像是沈臻这样的人该住的,不过很是整洁,家里竟只有做饭婆婆这一个下人,旁的似乎只有沈臻那个开车的人在伺候了。他家里也是摆着花的,但是只有春兰,不同品种的春兰。院子里都是大盆的,后院也摆着不少,有些应季开了花,有些不是季节,尚且只有墨绿的叶。进门有些时候,方闻到了清馨得沁人心脾的花香。果真是花里香气很重的,春兰开花香得高雅,不似有些香气是俗气的,下里巴人。
她抱着的那盆紫萼春兰是春兰里最珍贵的品种,紫萼花期长,花开时香气四溢,留香也最为持久。
听得门响,她起身便看到了沈臻进门。
“你来做什么?”沈臻疑惑地看着她。垂眼,如音手里的紫萼春兰喜得他笑了起来。
“紫萼!顾如音,你好大的本事!”沈臻一个箭步上前靠近了她,细细观着着小小的花株。她和他靠的那样近,剑眉星目,沈臻长得实在是好看。
如音顿时红了脸。
“我去讨来的,想着拿来了你定是开心。”她递给沈臻。沈臻将花小心翼翼摆到身后专门放花的架子上“谢谢你,顾小姐。”他看着她的眼睛,说得诚恳,“我很高兴。”如音好生厉害,竟能求来南园居士的紫萼,沈臻想着她定是费了一番功夫,不禁对她有了很大的好感。沈臻留了如音在家里吃饭,吃了饭又带着她从上到下好好看了看他养得春兰。原来这么个两层的公馆都被几乎被他种满了春兰,沈臻是个极致的人,定会好生对待她讨来的花。
如音听沈臻说话,他声音是好听的那种。低沉而带着略微有些哑的音色,每个字听在她耳中都像是大雪的十二月倚窗而坐,独自品尝暖得正好的茶,袅袅的茶香弥漫着,温热的茶水缓缓贴着喉头咽下去,整个人慵懒着,舒服的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