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太极宫外东侧有一条长街，南北走向，拢共也就两里多三里不到的长度。这里相对要安静许多，没什么行人，不过街面上却有不少高大的古树，白天没什么人的时候，却会显得多少有些阴森。长街两头倒也没有立牌坊，却是铁栅栏挡着，日夜有九城兵马司的兵丁值守。
长街无名，但这里是在京主要各部衙门聚集所在，可以说是除了陛下所在之外的北朝中枢也不为过，因而在官员们中间，长街倒是得了一个“高升”的雅号，取步步高升，出将入相的彩头。
街西侧靠着宫墙，最大的一座院子是枢密院，再往前数两间，是户部和三司合署办公的衙门，在那隔壁，就是尚书省，按规矩尚书令，也就是宰辅大人应常居夜宿尚书省府衙，因而这间房，倒是兼具办公效率和生活气息。至于令狐玉为什么老称呼尚书省府衙作高升街癸字号，朱之厚也不是很不明白。
这会儿只有令狐玉和朱之厚两人走在街面上，朱继真下午还要继续出诊，梁师傅倒是回镖局歇息了，李湛有心跟来，却被令狐玉拦着，只是让他晚间再来找他。
“玉哥儿？”
“说起来，我回来之后，就只有没跟你，好好聊过呢吧？”
令狐玉却不等他回话，只是说道：“这几年过得如何？我听你姐姐和梁师傅说你是在讲武堂作教习，怎么又去龙骧军了？“
朱之厚听他这么问题，口气却还似好多年前的大哥哥一般，倒有些不好意思，答道：“其实两头兼着的，三年前陛下……那之后，我和姐姐去了西北边军呆了两年，本来也想和玉哥儿一样，三年到点了再回来，或者要么就再四处走走，到处见识见识。不过枢密院和陛下召我回来。讲武堂那边其实算是挂的副职，你知道的，我别的倒一般，但是和姐姐一样，箭术弓道还算有小成，就兼了这么个教职。龙骧军那边是回来之后才知道有这么个参将职务等着我，我想着……还年轻，想做点事儿……就……当着呗！”
说罢，还颇不好意思的对令狐玉笑笑，倒还像是个半大小子一般。
“我又不是你家里长辈，不用这么紧张。”
“欸！”
“我也知道那天街上碰见的是谢安平。”
“那玉哥儿还？”
“不方便。你不是外人，虽然身在军伍，也应该知道，云安府尹，这个没什么实权的荣衔散秩，其实不容易当。”
“是，梁师傅有跟我提过，说这个荣衔，其实是给储君准备的。”
“满朝文武都认为这个位子，是应该给李湛的。”
“难道不是吗？”
“他……不管是不是，至少在朝臣们的眼里是这么看的，他们认为我在李湛心目中亦师亦友，我教过他剑术，所以我这是以帝师的身份出任云安府尹，就是他……陛下的一个态度，是一种膝下无子，立幼弟为储君的态度。”
“这……不好？”
令狐玉听到这里，摇了摇头，“没什么好不好，皇帝陛下的想法，何必猜来猜去呢？重要的是，如果在他们眼中，如果李湛是储君，帝师要作云安府尹，那为什么不选教他读书习经的大儒们，偏要选个江湖上的浪荡剑客呢？”
令狐玉却是用只有两人听得见的话继续说道：?“因为他们觉得这是皇帝陛下释放的一个信号，宁愿选个山野村夫，也不让文官得帝师的位子；要选剑术老师，而且选一个懂行伍明军略，最好还和已故白元帅家有关系的人，这些，就让朝中的主战鹰派们，欢欣雀跃一番了。”又看了看朱之厚继续说道，“不过你可以和他们说，李湛不是储君，我也不是帝师，就算是，我们也不想轻启战端。”
“玉……玉哥儿，你这……说的是什么呀？朱之厚看着令狐玉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却也有些恍惚。
“是呀，我说的是什么呢？”令狐玉用扇子头敲了敲自己额角，“我没想在云安府待太久，此间事毕，就要走了。”
“去哪里？”
“去哪里呢……大荒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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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狐玉和朱之厚先去的枢密院。
到的时候，高升街已经按照令狐玉的吩咐，被龙骧军全面接管，除了各府官员出入，须由军卫陪同，其他闲杂人等，一概不得踏入。至于枢府和尚书两处命案现场，仍由穿着夜鸮军袍的武士们守卫着，只等令狐玉到了之后，再行交接。
“之厚，他们是谁？”
“衣服上绣了夜鸮的？”朱之厚瞧了瞧，“算是陛下亲军吧，独立在上三军之外的一部，但又不像普通的军卫，听说专事刺探情报、要员保卫和督查百官。虽然都知道他们，不过和其他禁军都没什么来往，而且和兵部秘书房、卫尉寺、缉税司七房也没有什么情报上的合作。又一说内部番号和主要高级将领都是保密的，只公布了个代号叫……”
“锦衣？”
“呃，玉哥儿知道？不过我们都习惯叫夜鸮了，他们衣服上那个标志也算是很出名了。”
“不知道……不知道……我就是给他讲过一个无聊的小故事罢了……先去看看命案现场吧。”
完成交接之后，夜鸮的人就撤了，不过还有一队夜鸮军卫守着尚书省那处，等着令狐玉去看完交接。
谢安平就死在自己署衙的书房内，作为枢密院实质上的最高长官，他的办公环境还是很不错的，就在一个单独的小院里。而且作为国朝最高军部机构，出于防卫保密的需求，他的小院只有一个出入口，连着枢密院中庭，日常宿卫，都有四个兵丁把守院门口。而在中庭院子，则还有一哨军卫值夜。
谢安平死的时候，就坐在自己书房的正中央书桌前的椅子上，右手搁在桌面上，手里还捻着一杆笔，令狐玉摸了摸桌上的砚台，墨水还没干透，看样子谢大人应当是写东西写到一半的时候，遭人击杀，但桌面中央，却是空无一物，令狐玉仔细看了看，桌上的血迹却是沿着一个方框有些凝结。问了问夜鸮卫的人，便猜测凶手应该是将他的手书取走了。
随后令狐玉又抬起头看了看谢安平，嘀咕道：“死尸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当然看不出了啊，都没脸了。”说这话的是朱之厚，不过四周围的人听了令狐玉的话，也是略略无语。
脸没了，准确的说，是死尸的头部像是被人用巨大的钝器自两旁边击打之后合拢，头骨已经被挤压到粉碎，脸自然什么都看不清了。
于是问朱之厚道：“你和谢大人很熟？”
“谢大人是军部上官，龙骧军目前归枢府调动节制，和谢学士，算是常见面的。”
“他会武功吗？特别是铁砂掌之类的手上硬功夫？”
“应该不会吧……”朱之厚想了想，“谢学士是两榜进士出身，纯粹的文官，不通武艺的，而且你看他手，也不像是练过铁砂掌的样子。怎么了？有线索？”
“唔，倒不是，”令狐玉又拿起他的扇子嘀咕起来，“就是想起以前有个练铁砂掌的大师，在一个清晨起来洗脸之后，拍了拍脸，然后死得特别惨……”
又顿了顿说道：“脸都这样了，你们是怎么确认这就是谢大人的尸首的？请鉴星阁来搜魂了？”
朱之厚看了看手中从旁边人那里拿来的卷宗，说道：“鉴星阁的人来过了，搜魂失败，没有找到任何残魂。至于辨别身份，他们取了尸首的一部分血液。像谢大人这个级别的高级阁员都会在鉴星阁留一份血迹，用作防范敌人降头或者下蛊的施法材料，他们用特殊的术法比对之后，确认了他就是谢大人，身上也有相关的信物凭据，应当是他本人无疑。”
令狐玉觉得自己看完现场之后，可能有点吃不下晚饭。不过看完谢大人的，夏大人那边，就容易得多了。
尚书省毕竟已经是个荣誉部门，平日里不太忙碌，不太热闹。不过毕竟是历朝中枢，现在也承担着皇帝陛下的私人秘书机构，因而虽然人不多，但是地方大，房间多，各类书信资料，颇为庞杂。尚书令夏大人身陨之所，也是在办公的书房内，只是令狐玉进去的时候，看房内很是凌乱，夏器通夏大人就坐在书房正中央的椅子上，面前的书桌倒是已经在打斗中碎了一地，看他衣服，也有好基础利刃破开的痕迹。不过照令狐玉来看，更像是某种大型猫咪的抓痕般。
“致命伤是喉部破开的伤口，比较粗糙，像是某种，某种妖物咬合的痕迹，肝脏也不见了。”
“有目击者吗？”
“谢大人那里倒是没有，不过夏大人这里，倒是有门下小吏说……”
“说什么？”令狐玉转头问道。
“说是进来一只会飞的大老虎……”
令狐玉听了这话，皱了皱眉头。这云安府真是越来越不太平，好端端一座北朝大都，又有鉴星阁驻守于此，城防大阵每天还烧着几百斤灵石呢，又是闹鬼，又是闹妖精的，阁老宰辅一晚上死俩，这一看还不是一般人能弄死的。
“还真不轻松呐……”
“嗯？”
“没事，走吧。”
“玉哥儿这就看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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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的路上，令狐玉谢绝了龙骧军提供的车马，他倒是惯常喜欢走路，不管南城北城，他都是走遍了的。朱之厚也只好听他的话，屏退了左右军卫，陪他走上一路。
“玉哥儿这样的，不知道的，还真看不出是府尹大人。”
“哦？”令狐玉听他这么一讲，倒也不着急去想案子，“你倒说说看，府尹大人应该是什么样的？”
令狐玉这么一问，反倒叫朱之厚有些不好意思，他身量已经长得比令狐玉还高上半头，倒也不是那种壮阔的虎背熊腰，又许是年少时一直得病，身体底子有些孱弱的关系，除了身高修长，倒是一点不像个马上的将军，说是文弱的书生也不为过，白白净净的。不过又是跟着令狐玉习武，又是朱继真汤药调理，小时候的病根子已经去了七七八八，身高见长，已经比令狐玉都高了。只是见了他，多少还有些面对兄长和老师般情怯。
“我也说不好，就是……”
令狐玉倒是合上扇子，轻轻敲了敲他肩膀，“说呗，就当解解乏。”
“玉哥儿也知道，我跟姐姐毕竟是平民家的孩子，虽然祖上也是显赫一时的军门，父亲也曾入伍当过军官，但毕竟家道中落多年，父亲也只做到校尉便因身殉职了，所幸白元帅和父亲有旧，我们姐弟俩托蔽在白府门下，才不至于沦落街头。”
“你那时就挺羡慕白帅的吧？”
“是，我那时就想，白帅和父亲早年同在行伍，我听说他二人年轻时就是肩并肩的袍泽弟兄，只是一个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另一个到死也不过是个低级军官，人与人的区别，真有那么大吗？”
令狐玉却是叹了口气：“白帅虽也有家门余荫，但也是战场上一刀一枪杀来的功勋，他生前也讲过，你父亲不比他差，武艺品行都是一等一的，若还在世，绝轮不到他来当这劳什子的元帅。”
朱之厚点点头道：“这道理我明白，父亲死得早，而且是在战场上为了掩护袍泽撤退，力战而死，虽死犹荣。白帅和他家人对我们姐弟俩也照顾有加，诺大帅府，却没有人视我们作外人。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
“想自己挣一份功劳？”
“还是玉哥儿懂我。”朱之厚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白帅是当世的英雄人杰，越是靠近他，我就越是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也能立下如此汗马功劳，建个属于我自己的帅府就好了。”
“所以就去了龙骧军吧？”令狐玉顿了顿，带着点调笑地看着他，“人人都想太平盛世，你倒是盼着打仗。”
朱之厚也有些不好意思，不过接着说道：“说来玉哥儿也是最让我羡慕的。白华……大小姐自幼就是帅府的掌上明珠，什么都不用做，荣华富贵，美誉加身，唾手可得，她想习武自有军中最好的教习，她想学文，朝中大儒挤破门楣。可是玉哥儿不一样，玉哥儿……”
“嗯，我比较穷一些。”
“嘿嘿……玉哥儿比较穷，但是玉哥儿身上自有一股傲气，虽然玉哥儿你总是装得一脸惫懒模样，但是我们都知道你胸中自有鸿鹄，年纪轻轻已经是天下一等一的剑豪，更是韬略非凡，三年前在云安府布局谋划，搅得一城不安，却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几位皇子，皆不是你对手。虽未正式统兵，但是兵部和枢府上下，都是研究过玉哥儿的，说你文韬武略，若真让你执掌一军，天下皆可去得。”
令狐玉听他说三年前的事情，打开又合起扇子，有些不知道该答什么。
“我们本以为三年前那日之后，玉哥儿应当是留下的那一个，按玉哥儿的功劳，当朝拜相虽有些害人听闻，但是入阁中枢，参知机要，助陛下谋略天下，似乎是题中应有之义。这次回来，玉哥儿可能不知道，陛下单独召见过我，问我若用玉哥儿统领龙骧军可否。我答的是，玉哥儿统帅一军，是大材小用了。”
“唔……”
“后来陛下降旨，要你当云安府尹，可我看玉哥儿也不上殿，也不去云安府衙坐堂，我可是听说现在权知云安府刘大人，可是一点都不知道该拿你这个名义上的顶头上司怎么办。”
“唔，本来就是个闲职嘛。”
“可你也不摆官架，上殿参加御前会议，我也听说只是着常服，还在殿上睡着了。听说你又辞了陛下委任的御前参谋，虽然这也不是执掌兵权的实职，但却是皇帝陛下身边参谋军略的高级官员，比之枢府军相丝毫不差的，玉哥儿也丢在一边。”
“所以？”
“我们这些人，努力大半辈子想要的功勋、名望、官职和财富，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吗？”朱之厚说到这里，却是停下了角度，抬头望望天。
“唔，财富我还是很感兴趣的……”
令狐玉挥了挥扇子，似乎有些懂这个多年不见的年轻人了。
“我给你……”
“我都长大了，可不要再听玉哥儿瞎编的家乡故事了，就只姐姐会上你的当。”
“这扇子送给你吧。”
“欸？”
“想建功立业？”
“想。”
“头戴金盔，身披金甲，大红战袍，高头骏马，百花游街？”
“是！”
“战功彪炳，开府建牙，朝堂之上一言九鼎？”
“嗯！”
“战死沙场怎么办？”
“好男儿志在四方！”
“这扇子正面，写的是‘劳劳车马未离鞍’，还有下一句‘临事方知一死难’。说的是一个将死的帝国里，有个佝偻的身躯想要挽大厦之将倾，但是受限于他自己的见识和身在的时代，他没有成功，甚至亲自为这个帝国的消亡撅了不止一把坟头土，干了不少蠢事儿坏事儿。但是他是那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最显赫的大臣，文韬武略，战功赫赫，也是那个时代最有见识的大臣。”
见朱之厚珍重的收起他的扇子，便又说道：“那些立下功勋的大人物，并不见得都想着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