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的时候，令狐玉终于在李湛的帮助下，颇有效率的来到朱继真在俊荣里兼具医馆、书房和家的小院。
不知道是真忙还是为了避免和令狐玉碰见了尴尬，朱之厚没在。倒是朱继真早就准备好等着他俩，梁师傅也早已经坐下，手里提这个小酒盏正咂么滋味儿呢。
在堂屋外头的小天井里，摆了个四方的小矮桌，中间摆了个小陶炉，上面支着个砂锅，火还没点起，锅里倒已经铺好了嫩白菜，豆腐，香菇，萝卜片。旁边桌上摆着各色的丸子，几叠切好的肉片，早上刚从市场买回来的鱼虾，新摘得的菠菜嫩叶，一碗四五个鸡蛋，还有一碟颇为新鲜的牛肚心管猪脑花组合的“下水”，这倒是让令狐玉颇为开心。
“喂喂，这牛肚猪心管儿可就算了啊，那个脑花你最后再下，可不许随随便便把这汤头给污了。”这一碟“下水”，一看就是朱继真给口味颇为猎奇的令狐玉准备的，除了他，可没人爱吃这个，就连口味有时候甚是大胆的李湛也不敢和他一块儿吃脑花儿。
“哎呀，不如下次给你卤个兔脑壳儿可好？”
“贫嘴，你俩快洗洗手坐下。”朱继真抱着碗筷杯碟从屋子里出来数落道。
别看李湛是颇受陛下喜爱的六爷康亲王，也是整个云安京中最尊贵的皇室贵胄，无论是朝中大臣还是军中元老，见了他都客客气气，尊敬地低头喊一声“康王千岁安好”。不过见了朱继真和令狐玉，却是老老实实像个小弟一般。
世人只知道他颇得先帝和老太后宠爱，又是今上崇仁陛下最崇信的弟弟，即便当初诸王夺嫡、兄弟阎墙最为凶险之时，几个哥哥也是对他爱护有加。又加上今上崇仁陛下并无子嗣，似乎又纵容了士林和民间对于六王爷继承大统的猜测，所以若说云安京里有谁最是幸福，可能非李湛莫属。
但是只有亲近如朱继真姐弟和令狐玉，以及颇为照顾几人长辈梁师傅才知道，李湛从小就是个颇为孤独的孩子，虽有锦衣玉食，亲族关心，但身在皇家，哪有真情实意的关爱。逐渐长大之后出宫建府，虽然先是被白华这个大将军家的大小姐狠狠欺负了一番，但也由此认识了令狐玉和朱继真姐弟俩。他年纪比众人小，就连朱之厚都要比他大三四岁，不知不觉也成了众人颇为疼爱的小弟。所有人里头，朱继真虽然不是年龄最大，但是平民家的孩子却颇有主张，大姐头一般照顾着伙伴们。而令狐玉却多少有些孤僻，又总爱说些奇奇怪怪的家乡故事，加上“前鉴星阁主门下最有天赋的弟子后来脑子出毛病跑去练剑结果剑术名动天下”的传奇故事，也是小小少年颇为崇拜的人物了。
待得众人在小矮桌前坐下，令狐玉发现就在对面桌角旁，又摆着一张小矮凳，上头一个铁铅的水桶，里头还有一些冰块，泡着两个大瓷瓶，瓶塞打开，却是飘起来一阵桂花香味，这是冰镇的满陇桂无疑了。旁边又摆着一个内外两件套着的大铁壶，外头的灌了热水，把里面盛酒的小铁壶包围着，显然是温的黄酒了。
“欸，继真，大中午的喝酒真的好吗？”令狐玉这么说着，却已经迫不及待要直起身子去取酒。
“坐下，莫急。”朱继真拿盛饭的木勺敲了敲他的手，“中午少喝点，下午出去走走就把酒给散了，也省得你晚上晚上就睡，肝肺吃不消。”
“咦，你不是满云安京的咋呼人不准我喝吗？”
“有道理，那你就看着吧。”
“喂喂喂！”
“湛，搓个火球，把炉子给点了。”朱继真颇有大姐头风范的发话道。
“欸？阴阳术不是这么用的啦！”不过他还是很听话的看着令狐玉抬起砂锅，又念了几句，打了个响指搓出个火星子把炉子给点着。又顺手往冰镇桂花酒的桶子里点了点，凝了两大块冰。
梁师傅梁岐看着几人，倒是高兴得很。就是一直琢磨不明白，朱继真这么好的姑娘，令狐玉怎么就转不过弯来，虽然白华是挺好的，但终究不是一路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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锅子里咕嘟咕嘟冒热气的时候，令狐玉自在地涮着肉片。回到云安京才没几天，又是抓鬼，又是上殿，还领了个没啥用又老挨批评的官职，还顺便把朝中两边大佬都得罪了一番，他倒是也不特别在意，就是觉着心烦。
李湛却是没饶了他。
“玉哥儿，你说这吴伯涛家里，是个局？还不光闹鬼？”
“唔，你注意到了吗？”
“只是觉得有些奇怪。”李湛没明白令狐玉注意到了什么。
“你倒说说看。”
话说到这里，梁岐和朱继真也是颇有兴趣想知道这几天他俩都干了什么。就听梁师傅说道：?“你们说的吴伯涛，是住在东四坊的礼部员外郎一家？”
“梁师傅知道？”
“唔，倒也知道一些事情，不知道跟你们讲的有没有关系，且听小李子先说。”
“我奇怪的是那道符，”李湛放下筷子，却是给自己倒了杯茶，润了润嗓子，“六御是阴阳术当中一种级别很高的防御术法，而且因为施法材料昂贵，更常被制作成符咒，用于小规模的军团作战使用。因此，低于怨灵饿鬼，倒不是六御的主要作用，反而更常见用于抵御大型的妖族术法和自然道的阴阳术，唔，自然道就是照玉哥儿说的，搓个火，搓个冰之类的……”
令狐玉把话接过去：“可别说这么不正经的话是我讲的，要让鉴星阁听去了，又要找我念叨了。”只见他有夹起一片萝卜，已经炖的软烂，吸饱了汤汁，也不怕烫，就这么塞到嘴边咬了一口，含混不清说道：“去过老季那里了？”
令狐玉口中的老季，就是当代鉴星阁的阁主，北朝阴阳师名义上的领袖，当朝顶着一个太师荣衔，也算是令狐玉师从前代阁主时期的小师弟，不过显然所有人都没想到令狐玉会放弃阴阳术，季阁主显然在任上是有些力不从心的。
“人家可不老，还比你小几岁，”李湛答道：“我把那日从吴伯涛府里取走的六御残符拿给季阁主看了，确实出自鉴星阁，但令咒不全，看不出是哪位阴阳师制作的。阁主说会查询记录，但估计一时半会儿是看不出来了。但有一点，可以确定，吴伯涛，没有找过鉴星阁，至少不是通过鉴星阁官方渠道获得的这张符咒。”
“所以？”
“要么是吴伯涛在阁内有相熟的阴阳师可以信赖，要么是他从别的地方获取的六御符咒，比如兵部，或者禁军八部的军官或者随军阴阳师。”
听李湛这么说，梁师傅也拿起筷子敲着碗，他是上禁军出身，又在上三军作了多年下级军官，对能持有六御这种高级军用符咒的作战单位多少也算熟悉。
却见朱继真伸手过来按住他的筷子。
“吃饭别敲碗，像个乞丐似的。”
令狐玉又从锅里挑出一块豆腐来，淋上一勺朱继真递过来的酱油，便又说道：“这六御符咒，不是给吴伯涛的，也不是用来抵御怨鬼邪灵的。”
“欸？”有疑问的不光是李湛，还有朱继真。
“六御这符咒，就像你们讲的，不光能御鬼，也能防妖术和阴阳术，而且兼具很强的现实防御力，唔，就是说能抵挡刀剑武器实体的攻击。”令狐玉尝了口豆腐，又觉得口味太淡，再多加了勺酱油，呷了口冰镇的桂花酒，又说道：
“所以这里就先有两个疑点。”
“哦？”
“第一，六御的符咒在，这女鬼是怎么进得屋，又从屋里追吴伯涛出来的？”
“符咒时限到了？”
“你用来拘鬼的定影咒，被破了吗？”
“倒也没有。”
令狐玉又要倒酒，这回被朱继真拦下，递过来一个盖碗的茶杯，猴魁那偏大的茶叶正在里头飘着。
“所以这就是第二个疑点了，我们见到的第一个‘女鬼’，到底是谁？”
“欸？”
“屋里的女鬼，是吴伯涛宅子里一直闹的，这是毫无疑问的。要么是本来就在书房里，要么是进了书房之后，屋子再被人下了六御。”令狐玉放下了筷子，手捧茶碗，开始认真了起来。
“屋外那个，也就是我们一开始见到那个，恐怕不是鬼那么简单。”
“不是鬼？”
“倒也不是，应该是伥一类的，被妖怪役使的一种有所残缺的鬼。”
“所以这一晚，你们撞见俩鬼？”问话的是朱继真。
“没错。我们见到的第一个红衣女鬼，恐怕是类似于伥的一种鬼，被成精的妖族役使，所以即便李湛的定影咒拒住了那个女鬼，役主只要散去妖法，就能将其召回，所以你的定影咒没破，但是鬼却不见了。”
“所以屋里那个？”
“一般幽魂怨鬼会随着时间慢慢消散，但是这个冤魂，应当就如吴伯涛所言，怨力不仅没有消散，反而越来越强，有如实质。这个冤魂的由来，应当和吴伯涛有关，而且就是死在吴伯涛那个院子里，甚至极有可能死在他书房的梁上。”
“那为什么外面会有个伥鬼也要杀他？”
“如果只看现场，这里还有个可能。”令狐玉叹了口气，又喝了口茶：“吴伯涛府里有个冤死的女鬼，但是有人要用这个机会，特意作法聚灵，激发这女鬼的怨力，借此杀吴伯涛。如果说，那伥鬼是被另一拨人役使，唔，也有可能是另一拨妖怪，来救吴伯涛，那六御就说得通了。”
“所以？”
“怕是跟枢密院、兵部或各军有关的人，要出手杀这吴伯涛，六御，就是用来防止外界救援之人闯入书房的。”
一席话说完，死人都有些沉默。倒是梁岐先开口了：
“我听说的是，这吴伯涛原是中州的一个穷秀才，三年前进京赶考，殿试之时颇得今上陛下赏识，点了头甲第三名的进士。不过一个头甲第三名的探花进士，却能直入礼部当个郎官，却不是陛下赏识的关系了。”
“怕是娶了哪家达官贵人的小姐吧？”令狐玉这是想起那天晚上吴府太太一脸雍容的样子。
“不错，”回答的是李湛，“说起来，这又是你说过的那种俗套故事了，乡下地方来的穷小子被中书省的老大人相中，不仅官场之中提携有加，更是将心爱的女儿下嫁。也跟你常说的那些俗套故事一样，传说这吴伯涛来云安京赶考之时，也曾风餐露宿，食不果腹之时病困交加，在兖州的一个小村子里，得到当地一个农家庄子里的小姐的帮助，虽不算大家闺秀，也是小家碧玉。才子佳人，暗许终生，约定考取功名之后，就来娶小姐，只不过……”
“的确是很俗套的故事……”
“眼看着吴伯涛功名利禄到手，又得朱门勋贵赏识，当了人家女婿，这庄子里的小姐伤心之下，居然也是刚烈的性子，一路寻来了云安府。”
“后来呢？”问话的是朱继真，她心地善良，听到这里已经难过得很。
“后来事情闹得有些大了，那吴伯涛的翁家和夫人，碍于面子，便将这农家小姐迎进了府。可后来这日子却是不好过，每日里的口角争执倒还好，阖府上下虽然都是他翁家的人，但这小姐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却也笼络了不少下人。只是这吴夫人也不是省心的孩子，那一日巡了个油头，吴伯涛在礼部值夜，就又将小姑娘毒打一顿，还……还剜去了双目，丢去了吴伯涛的院子。”
“啊！”
“再后一日早上，待得吴伯涛回到府里，没有找到人，也没上心，等到他歇完午觉，要去书房办公的时候，才发现姑娘已经在梁上自尽了……”
说完这些，众人又是一阵沉默，唏嘘不已。
还是令狐玉打破的沉默：“那么下一个问题，就是谁作法聚起一股怨气，把一缕即将消散的冤魂激成一个怨鬼邪灵，是谁要杀吴伯涛，又是为了什么。”
这会儿令狐玉倒有些放松下来，悄悄拿起李湛面前的酒吧，一饮而尽杯中黄酒。朱继真没拦住，瞪了他一眼。
恰在这时，开着的大门口走进一人，便是朱继真同父异母的弟弟朱之厚了。
“吃饭了吗？”朱继真正要起来让开一个位子给他。
“姐，不吃了，有事儿。”又转向令狐玉，顿了顿说道，“出事儿了，尚书令夏器通大人和枢密院右仆射谢安平学士……双双遇刺……”
“在一块儿，还是分开的？”
“看命案现场，是分开两地，就在各自的衙署官厅之处，不过尚书省和枢密院就在同一条街上，很近。”
“找我？”?“一是因为玉……玉哥儿是两天里唯一同时和两位大人有过冲突的人。再有，是陛下钦点，要玉哥儿督办此案，不用进宫面圣，就地开始办案，待案情明晰之后再回宫述职，又命龙骧军全力配合，来玉哥儿面前听调的，就是我了。”朱之厚说着，又从怀里拿出一个锦布的卷轴来，递给令狐玉。
“怎么我一回来，就死了俩……”听朱之厚说到这里，令狐玉突然对着碗里的猪脑虎失去了食欲。
朱之厚听了，又说道：“说起来可能没什么关系，但……礼部员外郎吴伯涛今早也被发现死在家中书房里，仵作验过，说是心疾发作……算是死了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