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玉回到外咸瓜街二条小路的自家小院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见到门正开着,挂在门廊的小灯已经点上,迈步走进院子里,屋里也点上了灯,小客厅里没人,倒是肥橘猫咪小关站在客厅长桌上,见令狐玉回家,有些惊讶,收起正要把茶杯推下桌的右前爪。一人一猫对视片刻,就见小关就地在桌子上翻滚一躺,两只前爪举起,抬头看着令狐玉:“喵?”
伸手摸了摸小关的脑袋和脖子,又穿过小厅到了后院,便见到了今晚的客人。
李湛已经在廊下盘腿坐着,面前摆了张小桌,旁边是跪坐着往桌子上摆酒菜的杜小靖。
令狐玉看了看小桌,摆了一碟花雕鸡,一个海碗里白灼的大头沼虾,一碟花生米,一碟卤腱子肉,一碟炒素菜。便又回屋里,从茶柜里取了一个晒干的小青柑,里头塞着陈年的老普茶,一起放在一个陶壶里,泡得了,拿起三个小茶杯,又回到廊下坐好。
今天令狐玉却是不着急吃饭,看着李湛兴致勃勃地夹肉夹菜,便说道:
“不如我给你讲讲两位大人殒命的现场吧?”
“唔,听说挺惨的?”
“谢大人那个脑袋呀……”
“别!”
李湛今日却是听说了,高升街两府命案,两位高级辅臣惨死衙中,死状甚是惨烈,但终究没有去过现场。又知道令狐玉一张嘴甚是毒舌,若是让他来把现场描述一番,估计半个月吃不下肉,一个月别想吃豆腐脑了。
令狐玉也不多说,见茶泡得差不多了,便给杜小靖和李湛各递上一杯,“不着急喝,稍微放温一会儿,太烫了喝不出味儿来。”
那边李湛则是从身旁推过来两叠用细绳捆好的卷宗来,每叠都是尺许见方,二拃来厚,间中贴着标示日期的各色小纸条。
“锦衣军,唔,就是那群衣服上绣了夜鸮标志的,记录的两位大学士近一个多月以来的活动,”李湛说道这里,却是一脸的有些厌恶,“皇兄说,你想知道的,应该是从蛮……卫国使节入朝之后开始的部分,所以就先挑了这些,如果不够,还可以再去要。”
“抱歉……”
“欸?”李湛略略有些不明白令狐玉为什么而道歉,转念一想又懂了,“锦衣军是你走之后皇兄新设的,他那时刚继位,大局未稳,朝内京外,都有人说他得位……不正,所以设了这锦衣军,一方面有探查情报、搜寻敌人间谍线人,要把军情握于己手,另一方面,也是要纠察百官。皇兄也问过我要不要去做都指挥使,唔,就是锦衣军的大统领,被我寻了个由头推脱掉了,这也不是玉哥儿的错,何来的抱歉?”
“锦衣锦衣,有取义锦衣夜行的说法,以夜鸮为号,说明他是希望这一军,当个守夜人。不过这锦衣军监视大臣,打击朝中反对派的手段,却是我无意间跟他讲的家乡故事里说来的……才三年,他们对高级辅臣的监视就已经这么事无巨细,唉……”
“我有时候也在想,或许我们这会儿喝着酒,院墙那头,是不是有两个黑衣人在听着什么。”说罢,李湛侧过头,看着院子深处。
“唔,这倒不会,这院里院外,矮墙木石,池子假山和花花草草,我按着正反明暗八卦摆的,唔,蓝本是用太虚幻境改的,我这儿地方不大,没办法展开太多,生门就放在大门口,只要不走正门进来,除非有圣级的实力,不然那就真是出不去了。而且闯阵之人实力越强,阵法反噬之力越强……”说道这里,他猛然间想起就在前两日,月光明亮的夜晚,有个不是人的、说话爱好自称“老身”的姑娘还来给他送过饭,她好像没走正门吧……
“太虚幻境?鉴星阁可是空有阵图,却无人能够解读,也没办法再摆出来了,你倒是院子里花木游廊就做了一个,还说自己已经把阴阳术忘光了。要是季阁主知道了,估计天天求着让你回去当阁主。”
“可别,他要是知道我还会阴阳术,估计一宿一宿地要睡不着觉。”令狐玉觉得今天这花雕鸡有些咸了,便呷了口茶,“吴伯涛呢?他这个级别,锦衣军没有覆盖吗?”
“应该也有,明天再去问问吧,他怎么了?和这俩案子有关?”
“不忙,只是验证一下。”说罢,只是自顾自地翻着李湛送来的卷宗。
李湛见他专心阅读卷宗,也不理他,就自己管自己吃着饭。旁边小灰跑来拿鼻子拱了拱他的手,李湛便抬手又挠了挠这小狼的脑袋,见令狐玉也不着急吃饭,就把桌上的卤腱子肉拿了几片给小狼。
杜小靖倒是有些耐不住,他听二人对话,似乎令狐玉正要查什么大人物被杀的案子。中枢机关阖夜之间连伤两位辅臣大人的性命,确实有些骇人听闻,官方也不曾对民间发布消息,他实在有些好奇,刚要开口,就听令狐玉说道:
“想知道?”
“嗯!”
“就不告诉你。”
“令狐玉!”
他倒是不理杜小靖一脸咬牙切齿,把卷宗又丢在一边,拿起茶杯嘬了一小口,“咦,这腱子肉怎么都快吃完了?”又看小灰过来拿鼻子拱了拱他,却是蹭了他一手的油腻,“唔,是你呀。”
李湛放下茶杯,却是问道:“有线索吗?”
令狐玉见他问话,就把想找他玩儿的小灰灰抱起放在一边,说道:“说不上来,只是有些怀疑。”
“哦?”
“夏器……已故的夏大人和谢学士,应该政见不合吧?”
李湛回想了一番,答道:“说不上合不合,谢安平算是这三年间新提拔的一批阁员之一,颇得参知政事李虢柱的赏识,虽然不是行伍出生,但是皇兄也颇喜欢他,说他一介文官出生,统御军部中枢,是有好处的。但是在这次卫国入朝觐见的事情上,是少见的主战派。本来嘛,军部官员对大荒原的态度向来强硬,朝中有一些强硬派的声音,也有利于在谈判中向蛮子们施压。但是……”
“谢安平似乎这次格外激烈?”
“是啊,尽管朝中有很大的声音认为他这是害怕边患消弭之后,枢密院和兵部,还有军部其他部门的权力要大幅缩水,但他和李虢柱依然是我行我素,不仅在朝中大声反对接纳对方入朝奉御纳贡,指责对方供奉公主入朝是别有用心,早上御前会议你也听到了,枢密院和兵部的探子们怕是调动频繁,想要找出一些对和亲不利的蛛丝马迹来。”
令狐玉喝着茶,又想习惯性地掏出扇子来,才发现已经送人了,想着明儿可还得出门买把扇子去,可寻常的扇子,打架倒是不方便。又说道:“那这谢安平是个激进的主战派,夏器通,就刚好相反了吧?”
“夏器通,你应该不算太陌生了,算是先帝老臣,三年前就已经执掌尚书,不过玉哥儿也知道,三年前他虽是持中立态度,但也没有站在……我们这边,皇兄这两年对他,其实也不怎么亲近。不过他位极人臣,尽管尚书省权限被打散分派,他也不恼,听说过两年也打算致仕,带着一身荣衔回乡养老,平日里其实也不太在意朝堂上的纷争。”?“但是?”令狐玉总觉得,这番话后面,应当有个转折。
“但是这次卫国入朝,他是力主支持。当时使节刚刚进云安府的时候,朝野上下颇为震动,议论纷纷之时,尚没有明确态度。皇兄也有些闹不明白跟我们斗了几百年的蛮族,虽然这几年还算太平,但是一战未交手,这群桀骜不驯的蛮子怎么就突然服软,是个什么来路。倒是这夏器通自告奋勇,亲自去了一趟北大营,回来之后,就力主修和。他毕竟多年在朝中,积威尤在,他这一表态,朝中意见,就算基本统一了。”
“所以这夏器通,其实是一反常态地积极?”
“的确如此。说起来,对这次卫国派公主入朝和亲一事,”说道此处,李湛倒是稍稍脸红了一下,“少壮的主战派,和老成的主和派,已经争吵了一个多月了,也是玉哥儿回京前不久,皇兄一锤定音,决定接纳对方入朝,可就算如此,那些少壮派依然不依不挠。”
“每年投在西北和北大营两个方向上的军费可不少吧?”
“唔,的确。”
“从枢府和兵部,到八部禁军,再到各部边境军团,好几十万人,各个派系盘根错节。若是有朝一日,大荒原上的邻居面南称臣,裁军,怕是就要提上日程了。也难怪军部上下挺着急的,没有敌人,可不就是要拿自己开刀了么?”
“可是……”
“可是,你想说,尽管如此,保持对大荒原的作战威慑,还是有必要的,对吧?”
“是。”李湛答到。
“可是未必所有人都像你这么清醒,再加上各部军费实在是个庞大的负担,国朝好不容易太平下来,其实经不起太多折腾了。世上哪有永远的和平,夏器通和他未必不明白这一点,幸运的是大荒原上也是刚刚经历一番新老交替的血雨腥风,急需休养生息。如果能趁此兵不血刃,争取几年安生日子,等过几年军力强盛,再议战和,也是好的,恐怕,主和派和他,是这样想的。”
李湛听他这么说,也是沉默不语。令狐玉一直以来有一种对皇权敬谢不敏的态度,称呼今上崇仁陛下,一直都是“他他他”的。尽管三年前,在诸皇子中泯然于众人的皇兄最终能杀出重围登上大宝,令狐玉可谓居功至伟,但越是如此,他就越是对皇帝没什么尊敬可言,而皇帝陛下倒也很纵容他。这倒是让李湛忍不住想起云安京中只有少数人中传闻的关于令狐玉身世的说法。
“湛。”令狐玉打断了李湛的沉思。
“玉哥儿?”
“明日你替我去一次吴府,看一看吴伯涛的尸首。”
“玉哥儿觉得他死得蹊跷?”
“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死,仵作的卷宗我看了,但是我觉得,有问题。你去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阴阳术或者妖法痕迹。”
“那玉哥儿?”
“我呀?本迎亲使,明儿,替你看看媳妇儿去。”
李湛一阵没好气之后,便先走了。剩下杜小靖收拾碗碟。令狐玉却抬手叫他停下,坐到跟前。
“令狐玉,干嘛?”令狐玉实在觉得奇怪,这杜小靖对别人都挺客客气气,怎么跟自己就有一种呲牙咧嘴一般的过不去。
“小杜同学。”
“欸?”
“你叫我什么?”
“唔……”这会儿杜小靖倒有些扭捏,“老……老师?”
“为什么想跟我学剑?”
“因为……我想……”
令狐玉盯着他良久,却不见他说下去,便自顾自说道:“想学武的原因有很多,有些人是心中有所抱负,想一展所长,建功立业。有些人想报仇,恨不得手刃仇敌,生啖血肉。还有的人,是一时好奇,或为与人比斗,或为在小姐们面前露脸,你呢?”
“掌柜说你武功好,剑术精妙,是天下一等一的大剑豪。我就是想学!”
“你身法底子不错,轻身提纵的功夫,早就登堂入室,一看就出自名家,或是家传,或是有名师指点,我只能大致猜出个大概,但是到底是哪家,有点不太确定。但你身法很好,手底下的硬功夫却没练到家,这样看来,我大致知道你师门或家传是哪里,也知道,你多半是要复仇,对不对?”
杜小靖听罢,却不说话,放在膝盖上的手,却已经是握紧拳头。
“所以你说想跟我学剑,我却觉得,我教不了你。”令狐玉叹了口气,你心里的想法,和我的剑术,怕不是一路。
“为什么?”杜小靖抬头急忙说道:“你剑术那么厉害,我学了就……就能……”
“宁春风剑术也很好,他不光剑术很好,世上都不知道的,是他刀法也很好,春风不度花满楼,春风是剑,不度是刀,刀剑双绝,无人可敌,你为什么不跟他学?”
“他说……他教不了复仇的刀剑,他说他浪迹江湖几十载,已经放下仇恨,他说你或许懂,所以或许可以教我。”
“仇恨啊……”令狐玉笑笑,“我也不懂,但是我知道,以仇恨为剑,终究不得大道,你的剑只会被困于仇恨,你也会死于仇敌剑下,因为你的脚步将终其一生困于仇恨之中,如果不能站得比仇敌更高,又怎么能斩杀仇敌呢?”
“唔……”杜小靖却是听得有些似懂非懂。
“你就没有点别的人生追求?”
“我想……”
“嗯嗯,还有什么别的理想么?”
“我想睡遍花满楼的姑娘!”
“呃……”令狐玉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老宁要把这孩子送来自己身边了。
院子里安静了一会儿,直到一阵秋风拂过,带起树叶沙沙声响,又吹来一阵细碎的桂花到廊下。
令狐玉说道:“明儿早上再来吧,教你,也无妨。”
杜小靖抬头看了看他,忙点头道:“嗯!可是你明天是不是要出远门?”
“也不远,北大营,你跟我一块儿去。”令狐玉又顿了顿,“唔,明早给我带把折扇来。”
“去瞧王爷的新媳妇儿?令狐玉,我不知道原来你是这种人……”
令狐玉想抄起扇子来敲他脑袋,却又想起手边扇子已经送人,于是咳嗽了一声,又喝了口茶,说道:
“不,我们上山打老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