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车声、车鸣声,急促震耳,惊醒永乐。她何时行至公路中央,一辆中巴,满身尘土,近于咫尺,欲将她碾压吞噬。惊恐一想:“完了,至此离世,却有牵挂,外婆悲伤,谁与安慰?”
她欲举步时,已被一股力量带离公路中央的危险,听闻棋子落地铿锵之声。她惕然警觉:“爸爸跟来了!我还未准备好用何种心情面对他。”
一个胖女人脑袋探出车窗,吼道:“找死啦!自个儿回家拿块豆腐撞!”她的声音高度足可和车喇叭声媲美。
永乐认得这声音——三天前推搡她下车的胖女人的声音。她回首来路,那辆中巴车连同那胖女人一同消失于滚滚尘烟中。
爸爸既已来,终需面对。她一惊,见误以为是的“爸爸”——一张俊脸,英气逼人;白T牛仔,散发勃勃朝气。此人看来有十七八岁年纪,正蹲身拾棋,显然是他救她于危难之中。她捡起足尖前的红“卒”放于他左手棋盒。笑道:“谢谢!”
他见她两汪秋水,动人心魄;微微一笑,清美如花。他不由一怔,脱口道:“你笑起来比你一路愁眉苦脸好看百倍。”
永乐怒道:“你跟踪我!”
他耸耸肩,道:“郑重声明,只是同路。你望天而叹、呲牙咧嘴、掀眉瞪眼、躁动不安、烦苦不已、迷茫失措。小小年纪,为何愁绪万端。人生自古谁无愁,愁惹你,你可不理会。”
两人非熟识、非莫逆,更素未谋面,他却将她细细看透。她恼他,恨不能于他嬉笑的脸上揍两拳。奈何他不得,他长身玉立,足足高出她两头。她挪步移向他,两人几乎衣衣相挨,她倏地转身蹦跳,头与他下颌相撞。
他猝不及防被撞,唇齿干戈一翻,嘴角渗出血丝,捂嘴而呜:“你天性如此吗?冒失莽撞,不伤害自己,就殃及无辜。”
永乐笑问:“痛吗?”
“痛……”他此言一出,便悔,知她以其人之言还治其人之身。
永乐果然道:“人生自古谁无痛,痛惹你,你可不理会。”
他拭去嘴角血渍,哈哈笑道:“好,听你之言,不理会痛,我已然不痛。”
他神情落拓不羁,举止洒脱超然。永乐一怔,他是未尝人世疾苦不知其味;还是苦海沧桑,心若磐石,不知疼痛。唉,她和他一面之缘,痛或不痛,何须纠缠。
她抬首一望,不觉已然来至小镇集市,今日逢单休市,人烟寥寥,肆铺三三两两开门迎客,铺主四人凑一桌,玩牌度闲。
他轻晃于她面前,倒退前行,道:“先五分钟出生的是李星灿,后五分钟的我只好叫李星烂,我俩名字合来有星光灿烂之意。叫我名字时,请记得是‘灿烂’的‘烂’。”
没人为名作如此冗长说辞,想必他万分在意旁人听其名的反映。永乐笑道:“李星烂——你心烂。乍听委实不入耳,依其意,索性易名灿烂。响亮、干脆,省去诸多烦扰。”
他止足色喜,感慨幸遇知己,随口一言,点醒梦中痴人。痴人是他,自小无数人讥讽嘲弄,起始伤心难过。随年岁增长,来个充耳不闻,心不伤神不愁。她与众不同,独具慧心,提议易名,合乎心意,更可一劳永逸。不免有亲近之意,扬手拍落于她肩头,喜道:“真该早些遇见你,最好十七年前,我落地呱呱叫时,你一席良言,我妈听了去,便叫我灿烂。没错,我就是李灿烂。”
此人手长脚长,还力大无比,永乐揉揉发热发痛的肩,怫然道:“十七年前,连我影都没。你还是叫李星烂吧!天天有人轻言刻薄你的名字,你就无闲跟踪、祸害我肩。”
灿烂见她小脸胀得通红,未曾想随意一拍,忘情易名之喜,不觉下手重了些。纵使道歉亦无用,只好替她消消心中之气。且道:“有一棵参天大树,被众人围骂,一周后,那树不敌世人丑陋恶毒的言语,轰然倒塌。物不能抵众口,人亦如此。不如今日宴请那些轻言刻薄我名字的人,有百上千。你也来,你肩更要来,谁叫我一时大意,冒犯你肩。你希望我是那棵大树吗?”
永乐见他满脸歉咎,又一再强调“你肩”。哪有人如斯道歉,他真是稀里古怪。不过,那棵树为何坐以待毙。她撇撇嘴,替树抱不平:“树干嘛乖乖聆听毒言恶语。它竭力长高,高入云霄,直到听不见;亦可伸出枝条,封住恶嘴,耳根就清净了。”
听闻参天大树的遭遇,大多数人嗟叹众口烁金、众议成林、人言可畏。思其反抗之人,怕只有他俩。灿烂拍手道:“听你一言,众人嘈嘈杂杂、喧喧豗豗,我当林鸟啁啾、飞湍瀑流。于此,我高歌一曲,名曰‘灿烂’,歌中一定要提到你,可还不知你名。你得告诉我。”
哪有人如斯问名。永乐无奈,四下张望,发现行于镇市半里之远,足下一座石桥,桥下水流淙淙。此水流是镇中学门前的小河蜿蜒而来。镇中学面貌已可目及。她收回目光,望向他,目光多了一分善意:“名,知与不知,已不重要,我们就此别过。”
她话毕转身,右手肘拂至灿烂手中的棋盒,其顺势滑落,棋子丁丁当当一地。他目光追随她背影,落于她脑后高束的马尾,随风张扬,发色微黄,阳光下,灿然生光。他大喊:“你不说,当没名,冲你头发,叫黄毛丫头,哦,不,黄丫头,黄丫头!”
永乐听见,亦不理会,疾步向镇中学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