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为学生便利,报名点设于操场。永乐进得校门口,便见人潮涌动,混入其中,寻得班级,见到班主任兼语文老师苗慧兰,苗老师四十有余,温和可亲,她一面浏览登记内容,一面笑道:“黄永乐,欢迎加入初二·二班。”
永乐被安排于二组一排左位,同桌因故未来。她随手翻阅簇新课本,感到一道目光于左投来,循目光而去,惊呼:“六舅公!”其时,晚自习前,同学们三三五五自成一个小团体,或高谈阔论,或追逐嬉戏,她这一呼,旁人未闻,连被称之人亦只见她嘴唇微动。六舅公,生在六月,小名六娃,大名龙万有,年长她三月(差两日),家住外婆屋舍背后。
龙万有,皮肤黝黑,方面大耳,双眉斜飞,目光炯炯,正报以永乐友好微笑。
永乐欲笑未笑,心中苦涩。依照常理,陌生之地巧遇熟人,当欣喜一番,与其欢言畅谈。她愁的是在校在班,如何称呼同龄的六舅公,甚为妥当。六舅公和外婆外公同辈,外公是入赘女媳。追宗溯源,他们曾曾曾曾祖公是同一人。若直呼其名,外婆会训斥:“不敬不礼。”不过,外婆不在身畔,只在学校呼呼,总行吧。唉!明目张胆的阳奉阴违,外婆若知,定愁眉不悦,非她所愿所见,更不愿忤逆外婆。一声“六舅公”,同学听去,大不了笑话喧闹。她能做到听而不闻、置之不理;未有灿烂那般雅趣——林鸟啁啾、飞湍瀑流。
她颇费踌躇时,仅一条通道相隔的龙万有递来纸条:“永乐,呼我大名,我不会告诉外婆。”他本该叫一声龙嫂,却随永乐敬称外婆,他爸不责他,反夸他尊老懂事。
他以纸传话在先,永乐只得客随主便,于纸上写:“六舅公,已呼习惯,不好改口。你是我结识的第一位同学。同学之间,互帮互助,日后考试,我不会的题,你得想方设法告诉我答案。”写好便掷出。
龙万有铺阅纸条,始阅首字,被她夺回,她轻声道:“我还未写好。”
永乐涂划后两句。妈妈倘若发现,当勃然生气,目光肃严,语气却温柔,“永乐,请你不要整天胡思乱想什么旁门左道。你专注学习每门功课,成绩好或不好,都是你努力辛苦的结果,已无憾恨。”
她涂后的墨团,龙万有费眼辩清,提笔回复:“我不喜欢六舅公的称呼,你一呼,便觉你我之间有天涯海角之远……”他止笔懊恼,将纸条揉团。素来她说什么,他便是什么;不质疑,不反驳。自记事起,他总殷盼放长假,长假一至,她银铃般的声音,溢满院落。他侧身默望她一瞬,复提笔另纸另写:“无论何时何地,你一呼,我便到!”
永乐阅过,正欲回复。
此时,苗老师满面笑容,精神抖擞,行至讲台前,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她慷慨激昂、催人奋进的演讲开始:“同学们,新学期、新气象。昨日,或辉煌或不堪,都已载入史册。今日我们扬帆出发,驶向新的彼岸。”她顿了顿,语气转缓:“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光阴。你们正是朝气蓬勃的年华,我希望每一位同学学有所成,老而不悔。”她将目光移于永乐,“这学期,来了一位新同学——黄永乐。我们鼓掌欢迎!”
永乐起身转身,面众微微颔首,复落座。
苗老师笑容一敛,朗声道:“拿出语文课本,翻到第一课……”切身履行“一寸光阴,一寸金”。方是开学头晚,便教学行课。
纵使学业繁沉,班上一道亮丽的风景不容永乐错过。邹妍如,校长之女,婷婷校花,柳眉樱嘴,凤眼巧鼻,束发彩带,五颜六色,随衣而变,古韵柔美。惹得后排大个男生们无心书本,满怀她的颦蹙盈笑。时有高中部男生远道而来,驻足窗畔,一窥芳颜。
两人交集始于一声“六舅公”。化学课上,永乐神游书外,下祼方悔虚度时间,更愁落下知识。眼下弥补之法,借课堂笔记一抄,遂喊:“六舅公,借化学书一用。”
邹妍如其时路经于此,恰好入耳。她难以置信,问:“你叫他六舅公?”
永乐觑她一眼,嫌她大惊小怪,未予理会;接过龙万有递来的课本,埋首抄录。
邹妍如岂肯罢休。昨晚,永乐和同学们照面后,邹妍如后位的班长张富贵赞道:“此容貌无需众选,已是校花之貌。”班长的同桌罗坤勇道:“此人,只应天上有人间无。放诸四海更无人能及。”话末被班长拐一记。其言未免夸大,两人亦只是随口一说,听者邹妍如有意,自恃貌美无双,眼中哪还容得下她人。她问龙万有,“你是黄永乐的六舅公?”
龙万有耿直憨厚、心无城府,点首道:“是。”
邹妍如扯开嗓门喊:“大新闻、大喜讯,快来看看,快来瞧瞧,我们共有一个外孙女。”
众人蜂涌而来,将三人围于圈中,好事者何咏兴嚷道:“外孙女在哪?”
邹妍如洋洋四顾,指于永乐,“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便是黄永乐。我们管龙万有叫龙万有,是一代人、平辈;她叫龙万有六舅公,是第三代、后辈。是吧,乖外孙女。
众人哄笑,何咏兴摇头晃脑道:“言之有理。黄永乐,失礼、失礼,敢叫你一声外孙女。”
龙万有见众取笑永乐,不由心急,揎袖抡拳,抡向罗坤勇,一拳未已,二拳又落。
何咏兴只觉头晕目眩,重心不稳,仰面倒地。
邹妍如尖叫:“龙万有打人啦!”
五六人附和。
永乐拍桌大吼:“不准乱叫乱喊!他为何打人,事出有因,因便是你,惹事生非,惟恐天下不乱。我尊称龙万有为‘六舅公’,是美德;你竟公开嘲笑美德(言外之意,邹妍萍无知浅薄。)。毋庸置疑,打人的罪魁祸首是你。”
众人见她一清雅女生,声若雷霆、势若山河,切中要点。邹妍素日有闲,借题发挥、无端生事,吃了亏的同学见永乐毫无惧色、义正言辞,心中亦为之喝彩、为之痛快,试问其时为何退缩让步,当如永乐一般挺身而出。
永乐抓握龙万有将挥出的第三拳,道:“六舅公,和无理之人无需动手。”
龙万有垂下拳头,答:“嗯。”
永乐走近何咏兴,问:“你伤着哪里没?起来动动,若有疼痛,我扶你去校医室。”龙万有故意伤人,触犯班规校规。她欲息事宁人,保证无人告发。若无此意,她岂会理无理之人。
何咏兴气呼呼问:“我是无理之人?”
永乐笑道:“此时讲理,便是讲理之人。”
何咏兴心想:“女生面前,尤其这样一个清婉秀雅的女生面前,肆意胡闹,大大不该,非男儿所为。”男儿心起,皮肉之痛,亦只强忍,勉强起身,哈哈笑道:“没伤不痛,我铁打的身体,不易受伤。”若换作龙万有来问,他当暴起,回揍一顿。
众人已觉无趣,欲移步离开。永乐朗声道:“同学们,请留步,我们不如趁此讨论一下辈份伦理。”
众人止步回首,见她已然于邹妍如身前,她冷问:“你有爷爷吗?”
邹妍如不答反问:“你没有爷爷吗?”
永乐道:“当你有爷爷,你爷爷有弟弟吗?”
邹妍如道:“我爷爷不仅有一个弟弟,我喊二爷爷,是县文教局副局长;还有一个妹妹,我喊三姑婆,是镇妇女主任。”
众人见她眉飞色舞、得意非凡,有耀武扬威、狐假虎威之意。
永乐道:“若你和你二爷爷同岁同校同班,你称呼他什么呢?或不称呼,或直呼其名。”
邹如恼道:“二爷爷就是二爷爷,还能有别的称呼吗?”
永乐道:“同理,六舅公就是六舅公,没有别的称呼。”
众人皆现赞誉之色,见她不卑不亢,委婉说理,令人钦服。
邹妍如本想借众奚落羞辱永乐,未料她颖慧机智,轻易化解,恨恨道:“胡扯,无稽之谈。”
此时,班长张富贵问讯而来,拨开人君,威严道:“谁和谁打架?”
永乐笑道:“班长,,我们正讨论辈份伦理。你也来加入?”
张富贵觉气氛怪异,没有一团和气,但又未嗅出斗殴特有的剑拔弩张的气息。回瞪罗坤勇,怪他谎报军情。
罗坤勇百口莫辩,龙万有一拳落于何咏兴脸上,他便拔腿奔往学生会议室,告知班长,打道回府,却是另一番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