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手捧棋盒,径往于爸爸妈妈的房间——房间已易主(她一时未想起)。
门虚掩着,她没有敲门,如往日般横冲直撞,进门的一刹那,听见爸爸说:“都是我不好,别生气、别掉眼泪,对不你不发好、对宝宝也不好。想想看,还有三天,永乐满十五岁,上初二,只消过得两年念高中,就让她住校……”
永乐一任棋子滑落于地,丁丁当当、铿铿锵锵响声不绝。爸爸真是健忘、多变。去年她生日时,他拥偎着妈妈和她,笑道:“我们三人永远住在一起、不分离,即使永乐念高中、念大学、参工作,我们也租房于其对面,一步即到。”
爸爸霍然抬首,面红耳赤、目眦欲裂;若梅一脸泪水、惊弓之鸟般地于爸爸怀中跳将开,冲于浴室。爸爸恼羞成怒地咆哮:“你何时能长大?你连进门之前敲一下门的基本礼仪都不懂得吗?”
她进进出出、随心所欲,还真从未敲过。唉!怪纵容者——爸爸妈妈,纵容她的不敲门、不礼仪。现如今,爸爸为新娇妻,新规范她的行为举止。她往日受了委屈、遇了不平,钻进爸爸宽大温暖的怀抱中号啕发泄。那怀抱想必已然嫌弃于她,不再欢迎。
她高昂头颅、扬起下巴,抑制流泪的冲动,缓缓步出,于自己卧室而去。一步一步,万分沉重、万分绝望——妈妈不在,爸爸和她渐行渐远,远得她已然看不清,模糊成影。
黄昌成怒气渐平,方知无心之语太过。失妻之苦犹未消受,新妻和爱女矛盾争执又起,未能如之前所想的和睦共处,已然是一只热锅蚂蚁,备受煎熬,失了往日温雅风范。他随于爱女身后,无比沮丧、无比苦恼道:“永乐,我们要怎么办?你要爸爸怎么做、怎么说、怎么待你,方能回到从前。”
永乐知道:爸爸煎熬度日、左右为难;更知道:这个家已不复往日,不属于她。呐喊道:“爸爸,永远回不到从前了,除非妈妈复活!”心中瞬然有了决定:“我决定搬去和外婆住!”
黄昌成道:“还有三天开校,为什么非得和外婆……哦,好吧。过两天我来接你。”
永乐道:“不是三天、不是心血来潮,是一辈子、是深思熟虑。”
黄昌成急道:“你还是一个不满十五岁的孩子,得上学念书。”
永乐道:“我将在妈妈曾经上学念书的镇中学继续学业。妈妈常说,那儿依山傍水,是念书的好地。去往镇中学的公路上有妈妈踏过的足印,学堂中留有妈妈的欢声笑语,后山的松柏被妈妈依偎而弯曲……”
黄昌成见女儿迷离含笑、悠然神往,不由忧心忡忡:前妻已然别世七月,本想替女儿找个伴,新娶若梅。然,无济于事。何如去外婆处,助女儿走出失母之苦。外婆豁达开朗、宽容仁爱,他未做到的,外婆说不定能做到。且道:“和外婆住腻了,又回来住。我换身衣,和你一起去。”
永乐恍恍忽忽收拾物什,恍恍忽忽路过爸爸和若梅喁喁私话的房间,恍恍忽忽下楼,恍恍忽忽坐上巴士,恍恍忽忽车窗玻璃上浮现爸爸的面孔。爸爸神色懊恼自咎,眸中关切怜爱,这是她熟悉依赖的眸光,一时有了下车的冲动。但见若梅的身影闪现,起身又颓然坐回,迷惘不已。
车子发动,黄昌成随车跑动,“啪啪”敲打车门,望车停门开,爱女绽放笑容,扑进他怀中。盼望终落空,车不遂人愿,一去更无踪影,空留他伤神愁怀。
永乐在颠簸摇晃中昏然入睡。
不知睡了多久,一只胖手推搡她肩头,胖手的主人声音宏亮如钟罄:“孩子,别睡啦,下车、下车!”
永乐迷糊醒来,惺忪中,见一胖女人左手抓提行李,右手簇攥她胳膊,急欲将半睡半醒的她推送下车。
夜色已浓,永乐只觉清新浓郁的气息扑面而来,精神为之一震。四下里影影绰绰,公路俩侧,簌簌有声,想是村人摸黑收捡日间晾晒的玉米、稻谷、花生。公路内侧,一圆形池塘中,数只晚鸭悠游嬉水,浑不知天黑归家。池塘尽处,一农家小院,有微微光芒,橙黄的光华中,一位老妇,身躯佝偻,她捶捶僵直腰身,显是等候已久。见望眼欲穿的人儿愈来愈近,近至身前,热烈烈喊:“永乐!永乐!终于到了,自村长家接到你爸爸电话,说你正往这儿赶。我这跳动的眼皮就没消停。”
永乐知外婆念她初尝人世悲苦,难免郁郁、糊涂犯事。她可不糊涂,犯事更谈不上。她在外婆两眼皮处糊乱亲亲,笑道:“哈,外婆的眼皮这下可消停了。”
外婆笑道:“你亲也没用,你不蹿树下溪,自会消停。”
永乐伸伸舌头,羞愧道:“蹿树下溪是小时候的事了,眼下我长大了。”外婆斯时说得轻描淡写,彼时可忧急如焚。她八时光景时,暑假之中,蹿上黄桷树,攀枝捉蝉。不多一会儿,收获五只,发现第六只,与众不同,个儿魁伟,声音宏亮。她行动轻缓、小心翼翼;那蝉惊觉枝干轻颤,振翅而飞;她手掌遽出,那蝉顽强不息犹在掌中扑腾翅翼。她得意一笑,跺足欢呼,高兴之余,忘身于树梢之中。这一跺跺空,径直下坠。她一惊,大叫不好,地上一堆醺蚊谷火堆,青烟袅袅。她欲挪移身子,以免踏入火堆,可空中无处着力,双足终还是踏进火堆。顿觉滚烫灼人,又迅捷无伦的蹦离火堆,难抵双足的灼痛,哇哇大哭。外婆闻声而来,抱起她,拔腿奔往村医刘生德家。外婆见她双足红肿,不恼她调皮顽劣,尽是自责:“我洗什么碗、喂什么猪、拌什么鸡食,当什么都不做,只陪在你身边,你做什么,我做什么。”她“噗哧”一笑,如外婆所言:她跳方格、外婆跳方格,她踢花毽、外婆踢花毽,她扑蝴蝶、外婆扑蝴蝶,她放风筝、外婆放风筝。想来甚是有趣,灼痛处经外婆这一说,减轻不少。下溪捉鱼逮蟹,不慎滑坐溪中,无凶险,此处不提。
往事历历,恍若于昨,彼时,她齐外婆肩头;斯时,和外婆一般高。婆孙俩别后又逢,絮絮不休,俩一面说一面跨进门槛。
永乐见一条小黑狗,毛茸茸、圆滚滚,模样憨态可掬,奶声奶气吠于她,吠声之中明显有威吓敌意。其虽年幼,神态却威武霸悍。亦难却她捏捏抱抱之想。
外婆喝道:“小黑,是永乐,自家人。”
小黑偃旗息鼓,乖巧温顺地蹭近外婆足畔。
永乐好奇问:“外婆,这凶巴巴的不速之客哪儿来?”
外婆道:“你二婶(村医刘生德之妻)堂妹蔡银花家,嫌小黑胃口大。小黑胃口一大,长个增重,它重量惊人,两个哥哥加起来才和它相酹。它独霸狗妈妈的奶犹不够,还摇尾蹭饭。蔡银花见它俩哥哥常被它欺负,瘦津津的、胆小怕生,动了恻隐之心,狠心送给我。还好,小黑不挑食,不吃狗妈妈的奶也成。稀饭、面食、猪食、鸡食,它都吃得有滋有味。”
永乐笑喊:“小黑,大胃王!你不怕成肥猪吗?”
小黑汪汪两声,显得不屑一顾。
两人将行李置放妥当,入得灶房,外婆掌勺热菜,永乐添柴加薪,灶堂中的熊熊烈火晕得小脸蛋彤红。
外婆烹煮的尽是寻常农家小菜,却亦颇费心思,依永乐口味,咸辣相宜,拿捏精准。永乐吃在嘴中,顿觉山珍海味亦不过如此。
婆孙俩于吃饭的乐趣迥然不同,外婆热衷于为永乐夹菜,心满意足地瞅着永乐将堆积如山的菜消灭殆尽。
外婆脸上盛满浓浓笑意,关切慈爱,让永乐心中一暖,愁苦、悲痛稍抑。只盼时间至此不动,和外婆相乐融融,永远如斯。
永乐征得外婆同意,夹起剩下肉丸,喂食小黑。
美食当前,小黑来者不拒,忘却永乐才是真正不速之客。
哈哈,五个肉丸笼络成功,它任由永乐又抱又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