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假一来,云层渐薄,太阳露脸,冬日有了暖意。
永乐期末以两分微弱优势领先于吴有智,拔得头筹。却犹躬身谦学,碌碌于大方桌上。
大方桌还多了一位好学者——灿烂,他手中数学题,反反复复推敲演算,占用五页草稿纸,不得其解。抬首顾盼,老师同学不在左近,心中想:“问问黄丫头吧,她若不会,于情理之中,毕竟低我两届。”他轻声道:“黄丫头,你看这题会不会。”
永乐心中思量:“他有心向学,我若说‘不会’,不免消却他的主动积极性。我先尽力琢磨琢磨,委实做不来,再言‘不会’。”遂夺过习题集,细细审题,恐遗漏任何细枝末节,审题完毕,方知此类型题,她亦是初次触及,吩咐道:“拿数学书来,翻到有关这类题的章节。”
灿烂依言照做。
永乐逐字逐句览阅,连涂涂画画的笔记亦不曾落下,涉有公式的,抄写一遍、二遍、三遍,直至领会。学以致用,她择了两例题,自行演算,末了与题解相对照,算式步骤一致无异。她复解灿烂所问之题,轻松之至、游刃有余。
灿烂一步一步瞧来,已豁然明了,心中钦佩不已,赞道:“黄丫头,你真是数学天才。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黄丫头。”
永乐知他是绕弯示谢,夸大其词的言语,不可当真。她嘬唇作哨,呜呜咽咽,毫无美妙可言,自嘲道:“有心人的杰作便是如此这般。”她闲睱练哨,不图达于灿烂水准,且至少成曲调呀,事未遂愿。
灿烂笑道:“一个人精力有限,你学习、绘画、制衣,已够你辛苦劳累。吹哨,你就歇歇,想听了,叫我,随叫随到。”说罢,哨音便来,清脆悦耳。
永乐用手势作暂停之意,“做题。”
灿烂乖乖道:“是。”
外婆于灶房而出,来于大板桌,提剪裁布。
永乐道:“外婆,你放着,我来裁、我来缝。”
外婆笑道:“这寒假,我就未裁一件、未缝一件,再不动动手,就生啰。”外婆知道永乐孝顺,不想她辛劳;不管什么活,总是争抢着做。
永乐笑道:“正好,我就可名正言顺地成为外婆的接班人。”
外婆微微沉默,道:“永乐,给爸爸打个电话。哦,不,打电话三言两语说不上什么,还是写信。你今儿写,我明儿赶集,顺道去邮局。”昨日永乐外出剥牛皮菜,外婆接到黄昌成的电话,一惊,他孱弱的声音低沉遥远、有气无力。外婆关切问道:“你生病了吗?”黄昌成失口否认,且笑问永乐近况。外婆一一细说,黄昌成听得认真专注,末了叮嘱外婆,不用告之永乐,亦无须回复。外婆猜他定是有事相瞒。永乐是他的孩子、他的牵挂,且让她写信与他,捎去一份慰藉。
永乐于外婆的话素来恭听顺从,不问为何,从不违逆。此时,依然朗声答道:“好!”
她提笔而写:
爸爸:
见信好!
两年有余了,你想妈妈吗……
她蓦地止笔,矍然想起:“爸爸收到此信,并非独阅,定是和他新妻相依相偎共览,览于此,他新妻借此而问‘你想她吗’,他该如何作答,答‘想’,旧情难忘,他新妻情何于堪;答‘不想’,薄情寡义,凉寒妈妈之心。这随口一问,令爸爸为难,令我也为难。此封信,不能畅所欲言了。写与爸爸的信,当以爸爸的角度而考量。”她撕纸新写,写得小心谨慎,未提及妈妈,纵有妈妈处,也改作爸爸。
冬日的夜晚来得早,外婆早早歇下,永乐将外婆裁剪的布料缝制成衣裤,亦准备就寝。几缕月光于窗格漫溢入室,她举手触摸月光,微微而笑,月光伴之,好梦来之。
朦胧之间,她听得小黑于堂屋门口来回低呜。
小黑早已长成狗,毛发黑亮,身形高大,神态威悍,不熟之人,望而生畏,不敢轻易靠近。
门亦“咚咚”响起,有人敲门。
她于睡梦中挣脱而起,梦游似的来于门口,听得门外是灿烂的声音,便拔栓开门,开门之手犹未离开门栓,已被灿烂温热有力的手紧紧握住。
他拉起她便跑,急促道:“我们一起逃吧!”
永乐见圆月俏立竹梢,银色的光华,宛若薄如蝉翼的纱衣,笼罩屋顶,铺满池塘,披挂于灿烂身上,亦真亦幻,是梦非梦。夜风吹来,寒冷侵人,永乐清醒了几分,止步问:“我们为何而逃?我们逃向何处?”
灿烂松开她的手,颓然坐于石凳,布好石桌上的乱棋,又举黑“炮”随意安放,茫然道:“对不起,我未细想。”顿了顿,道:“傍晚,妈妈回来了,小灿回来了,小灿终不负多年努力,琴艺扬名四海,真可谓是年少得志、功成名就。这也意味着我们一家终可团聚,不再为生活奔波劳苦。妈妈对我说,‘以往我将身心扑在星灿身上,现在星灿不再需要我了。以后的日子,我身心扑在你身上,以弥补这些年对你的疏忽。’我宁愿她的身心不扑在我身上,继续对我的疏忽。她态度强硬,叫我收拾,明早离开,安排我未来——或去锦城、或去帝都、或去海外。无论哪一地,都离你太远。我不想、也不愿离开。”
他说得情真意切,永乐有些不知所措,将红“马”落于非斜格。试想,他若真的离开,数十日、或数年不相见,没有他的日子,生活该会是怎样,她不想、也不愿想。但她更不愿束缚于他,他青春年少,当奋发拼搏,免得银丝白发时,徒留少壮不努力的憾恨,怅惘独悲。她轻喊:“灿烂,锦城、帝都、海外,这每一个地,并非天涯。纵使是天涯,有心,天涯也不远。你去吧,我放假来看你。”
灿烂郁郁道:“说来易,做来难,一年、三年、五年,或待我垂垂老矣,方能再次相见。我不要!”话末,忍俊不禁:“我真是孩子气、真是任性蛮横。”且笑道:“一着急,我就回到三岁,你别和三岁的人计较。”
他一会儿东边日出、一会儿西边雨,永乐已然习惯。
灿烂道:“我们真逃,此刻动身。逃到哪儿都好,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妈妈发现不到的地方。”
永乐道:“有一个好地方,适合你。堂屋竹楼,从此以后,你不下竹楼一步,每日三餐,我给你送来。楼上有书、有风筝,够你消遣日子。”
灿烂听她一番戏言,急道:“黄丫头,我们读书、工作、攒钱、成婚,除了读书,其他的人生大事,你有想过吗?”
永乐道:“未来事、未来想、未来做。”
灿烂见她稚蒙的脸庞,犹如明月,皎洁无暇。不忍再逼问她,他希望她的未来有他的陪伴,不,不是希望,她的未来肯定有他的陪伴。且笑道:“不管未来是什么样,待我们耄耋之年时,依然如斯,我和你绊着嘴、弈着棋,可好?”
永乐未加思索,道:“好。”蓦她,举棋不动,兀自沉思“待我们耄耋之年时”,彼时,“我和你绊着嘴、弈着棋”,她和他不是陈年老友,便是老夫老妻。思及此,心湖微漾。
灿烂道:“我真想过逃,逃到一个不知名地,你成绩好继续学业;我有的是力气和智慧,主要任务谋生。但是,你放不下外婆、舍不得外婆,把外婆接来;外婆来时,顺便带上小黑。我也放不下、舍不得外公,把外公接来。如此一来,逃和不逃没什么区别,不如不逃。但不能坐以待毙,你两年半之后,会就近选择锦城的大学,对吗?”
他语气笃定、神色欣喜,永乐随意点首。两年半之后的事,犹未想。他既提及,现想,离塘畔小院近的大学莫过于锦城。
灿烂道:“我和妈妈商量,不,不用商量,告知妈妈,我将在这半年内,千倍万倍努力,考入锦城中的任何一所大学。上大学时,我每周周末回来,你和外婆需要的布、线,我给你们带回来。锦城的品种多、花色俏,价格还便宜。你还有两年半毕业,以你成绩,任意选择锦城的大学,但请你选择离我近的。”
永乐于未来,未细细想,但听灿烂的未来步步有她,心中涌起异样温暖,笑道:“我不会先择离你近的。”
灿烂脸色惊变,倏然起身,整张脸凑于她面前,失望而问:“为什么?”
永乐道:“我会选择你就读的学校。”
灿烂大喜,道:“就此约定,对碰!约定完成!”两拳相碰,皇天后土、明月星星实所共鉴。
此时,外公于溪畔喊:“灿烂,灿烂。”
灿烂高声回应:“外公,我马上回来!”
他向永乐道:“黄丫头,回去睡吧!压好被角,做个好梦!”
永乐听得他脚步愈行愈远,仿若置身于明早他真的离开,去到千里之外,想见一面,谈何容易。她万般不舍,喊:“灿烂!”她一面喊,一面冲进他宽阔温暖的怀中,头枕他胸膛——怦怦乱跳——竟和她的心跳一致!
此时,星光熠熠,月光皎皎。两人目光一碰,一个熠熠如星,一个皎皎如月,真是星月同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