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上是以武将即位,谋伐攻略自然不在话下。我虽是至亲之人,可我更是军人。保家卫国,是义务,无需缘由。”
林守尘说着,也回想起那个男人平日里深沉严肃的模样。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父皇像一头草原上的雄狮,蛰伏不动,利爪却会不知不觉地朝向不远处正在喝水的羚羊。尽管这头雄狮一向对自己宽厚有加,可是林守尘依旧对这个身为一国之主的男人有所敬畏。即使程门这个门派再麻烦,他一定也是早有准备。
“公子不知。程门是乃当今圣上的人。”
“什么?”林守尘吃了一惊,不可思议道:“你说什么?”
“程门向来精于暗杀毒药,干的也都是脏活,你以为朝廷会容许我们的存在么?公子太天真了。”安和眼睛细细地眯了起来,一改方才慈眉善目的作态,终于露出了些许老狐狸般的慵懒与狡黠,“当年皇城,也就是龙阳关失守,大皇子与您一齐守临时诰命,紧急召集民兵于城门之下,据当年悉数统计,御前军骑兵共三百人,弓箭手共五十,枪兵刀兵大大小小加起来也不过三千,可是殿下可还记得,那一战里民兵所占人数共多少个?”
“三万七千四百个。”林守尘蹙眉道,眼神却有几分动摇。
“正是了。”安和又捻起自己发白的长须,呵呵笑道:“那三万多人里,有一万多,都是程门麾下。准确来说,是陛下麾下。龙阳关一守,陛下先是使其攻到门下,殷人纵然攻势劲狠,如洪水直灌关门,可余力却不足,再加上那几日恰逢镇关将军元奇烈病逝,其兵正乘着大好时机,连续几日内破了十余座城池,未能驻营停兵,稍作喘息,兵力已有所疲怠,程门助于官兵民兵一同作战,才将那群野人赶去了千里外的薛家寨。不过,说起那帮子野人,殿下您当初杀人杀得眼红的癫狂模样,真是令老夫记忆犹新。”
“过奖了。既是程门是朝廷所属,那即是当今圣上所练得暗兵了?”
“正是。”
“那先生此行前来,不会只是来试我身手的吧?”林守尘眉头渐渐舒展开来,一派温润如玉之态也展露开来,这是他最真实、最放松的状态。
他知道当年龙阳关绝境一战的疑点在哪里,兵力忽然充足,父皇也临危不乱这两问题,于今天解了开来。这是合理的解释,也只能是这样的原因。
“此次前来,老夫是代当今程门门主之命,请殿下取回籍贯,然后,请命于归顺于殷国。”
“所以说,那老家伙在你体内植了毒?”时沁端看着季寒一双被抓得发紫的手腕,得出了可怕的结论。
“不是不可能,只不过,他无缘无故对我下个什么毒?”季寒无奈道。
此时,季寒手腕上的一片青紫色十分诡异,毛细血管与皮肤表面一点一点接近,膨胀,且隐隐渗出了血红色,已经达到了肉眼可见的地步,再被她本就苍白病态的肤色一衬,就显得愈发明晰,滚烫的血液从里面流过,仿佛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时沁见不得伤痛疾病,也担心了起来:“不如我先找个大夫与你一看。”
“你是贼,我没钱,怎么找得到大夫。”季寒耸耸肩。
“大夫找不到,呆子总是能找到的。”时沁用食指戳了一下季寒的额头,像是对孩子一样,转而一个闪身跳到了窗前,吹了几声轻快的口哨后,一只白鸽扑棱着翅膀停在时沁肩膀上。
时沁轻抚它的羽翼,没过几下,复又放飞了去。季寒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一系列动作,不知作何反应。不过半晌,便响起了叩门敲击的声音。季寒离门近,刚要起身,被时沁按了回去。
“咚咚,咚咚,咚咚。”
时沁方笑道:“门没锁,你自行推门即可。”
话音刚落,门被缓缓推开,一白衣男子走了进来,步伐极轻,像是只猫潜行在黑夜中。“你这丫头,有什么事了。”
“她受伤了,伤口不对劲,你来帮她瞧瞧。”时沁向身后的季寒一努嘴。男子便也顺着方向望去。
季寒一愣,认出了这分明就是当时里在药铺里遇到的男人,名字似乎叫……卓赞。她于是很警惕地转过了身子面向他,同时将双手背在了后面。
“你,你们……”
“别怕。”卓赞步子忽的加快,一把冲到了季寒面前,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其拉拽了出来。季寒本欲反抗,奈何被他触到伤口,一吃痛,就任其作罢。“这伤口,被人植了毒。”
“有法子解开么?”时沁道。
“皮下有血丝连脉,隐有爆裂之势。”卓赞脸色有些难看,朝季寒问道:“你与程门的人交手了?”
“应该是,对方是个老人。”
“那更棘手。”卓赞也寻了高凳坐下,将袖袋中的纸药包取出放在桌上,继续道:“这毒物见深,发作倒不很快。天下唯有程门能练出这样的毒物。你说对手是个老人,可程门中人向来是些年轻力壮的人丁,最大也不会过而立之年,仅有的老人,也不过就三人,一人是其总领门主,一人是门主的心腹,另一人,是门主的父亲。”
“啊,这三个人,随便一个人来对我下毒,我好像,都死定了耶。”
季寒低下头,盯着那一片夹带着血丝的青紫,不知道怎么办,只好苦笑。
“这毒若是要解,须得找到施毒者。你还记得他去何处了吗?”卓赞询问道。
“我记得。”
“你在拿我取玩笑么?”林守尘蓦然起身,本是要发怒,却见安和手中呈出一小琉璃瓶,绿得通透的药水,像块翡翠。
“公子莫要着急,我单只这么一说,您固然觉得荒唐。可方才那小丫头跟了您一路,武功才智也都一般,想必是您紧要的人。我略施小计,这是解药,也是我与殿下谈判的一个小小筹码。”
“你以为,这便能要挟我叛国么?”林守尘毫不掩饰对他的蔑视与鄙夷。
“不止,公子。程门是圣上养的一匹狼,可如果被逼到了绝境,狼也只能保全自身,这是本性,是法则。更何况,殷国早已许诺与吾派,降书一交,荣华富贵,尽可享之,何乐而不为?”
“荒唐……荒唐!你们简直可怕!”林守尘气得拍了桌子,茶壶震响,且面上已有三四条裂缝从一端蔓延到四根支腿,看起来摇摇欲倾,令人心惊。“由你们胡闹。我如今不过平民,没什么权利,可程门到底也是玉溪国的程门!如若你们轻举妄动,我绝不姑息!”
“呵呵。还请公子恕罪。老臣方才不过试您一试。”安和抬起手,枯黄着斑的手轻轻抚着桌子,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婴儿,紧接着,那双衰老干瘦的手分别握住了桌子两沿,青筋猛爆,似有一股无穷无尽的力量通过凸在皮肤上的青色管道流动,最终凝结在手掌心里。而就在眨眼间,那几条约摸有一指宽的裂谷竟被修复得严丝合缝,于悄无声息之时。安和依旧笑着,仿佛根本不曾用过力气,“公子需要两样东西,一样,我已放在这里了。而另一样,还须得您亲自赶往鹰滩,您是知道的,当然,如果您还能出城的话。”
林守尘方还惊其功力高强,又听到他的话,想到以这老人的实力,若是真的叛国,在听到他刚才那番豪言壮语时,就该使出肮脏手段灭口,又怎么会与自己说这些话,这才放下心中怒火,卸了手中戒备,问道:“既然如此,先生竟是知道我索要之物?”
“哈哈,暂且不说了罢。解药在此,老夫先行告退。”
安和起了身,正巧外面大风起,吹开了门窗。林守尘起身去关窗的功夫,那位和蔼老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如何,老骨头?”
安和下了楼,见一少年坐在花圃中,手里提着酒壶,嘴里叼着一根草,悠闲得很。“人不错,可惜还是年轻,不合适。”
“年轻可不是借口。当年那个家伙不也才二十出头的年纪么?”
“那不一样。”安和也走了过去,俯下身,摘下一朵已经枯萎的花,细细观赏:“那人为情所困,这孩子却过得情关,倒是有趣。”
“你瞧,说你是老骨头,我可是没说错吧。”少年哈哈大笑,一派潇洒恣意,“你不知他,平日里看着深沉呆板,可下的决定向来没有不兑现的。今日就算你是假戏真做,他也会让你把那瓶解药乖乖留下。”
“哦?竟是这样?”安和丢了那花,脸上的笑意敛去几分。“我竟小瞧了他。”
“不过。”少年也话锋一转,猛地灌了自己一口酒,再拿袖子擦了嘴角的水渍,悠悠道:“你说的也对,那家伙,还是年轻了些。”
门被轻轻推开,林守尘抬起头,温声道:“进来。”
季寒就进了来,手背在身后,立在门口。
“像个猫儿似的,就知道是你。”
“嘿嘿。”季寒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没注意过。”
“不是叫你等着么?我一会儿就过去找你了。”
“啊……是这样来着,我中了毒,来找刚才那老爷爷,请他解毒。”季寒露出了手腕上的伤痕,那伤痕竟是又恶化了几分,青紫色加重,愈发接近深黑,先前皮下细细密密的血脉已是都不见了踪影,像是全部融进了那团死亡的黑雾中。“额,他是不是已经走了?”
林守尘迅速起身,将那翠绿色药瓶给她。“快服下,这是解药。”
季寒没料到他这么快就拿出了解药,在他的迫切语气下,还是诧异地拧开盖子,准备喝下去。
自安和走后,林守尘明白他对自己身边的人动了手脚。只是安和此人尚不可信,留下的解药他自然也不会完全放心。他正想着叫懂医之人来瞧上一瞧,却不想季寒的伤这般厉害,若再不服药只怕有碍于性命。
正当季寒准备喝下时,从门外忽而又踏进一人,紧接着另一人紧随其后。
卓赞一把夺下药瓶,置于口鼻处细细嗅来,嗅完后又细细查看了瓶里液体,一番动作完工后,才重又将药瓶交还于季寒手中。“是解药,没掺其他脏东西。”
“哦,好。”季寒仰起头,将其一饮而尽。
林守尘却发问道:“你何以在此?”
“时沁姑娘有所求,在下闻讯赶来。哪知季姑娘受了伤,在下担心,出了法子,又跟随姑娘前来。”卓赞拱手行礼道。
“你师父,可是程门中人?”
“林兄说笑了。鄙人师父乃是天下名将奥成器,不敢记错。”
“哪里是我在说笑,分明是你在揣着明白装糊涂。”林守尘冷哼一声,道:“时姑娘身上旧疾分明就是程门的手段,季寒身上的,也是程门中人下的毒手,你若未从师于程门内徒,那便是从属程门。否则,你又怎治得时姑娘的肺疾,又怎辨得这瓶药能否解季寒身上之毒。”
卓赞勾起嘴角,像是开始欣赏面前的这个人。虽被说中,他却不以为然地笑道:“不妨再说说看,林兄对我还有何推断?”
“你想同我们一路。你知道我想做什么,也知道我的目的。事已至此,我对你有何推断已是不要紧的事情,你只消知道,从今而后,你已与我们踏上了一条船,再无回路。现在,我向你坦白,你也要同我们坦白。”
卓赞听了,渐收起了原先那副随和的相容,腰板挺了直,双目炯炯有神,神色坚定起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据林收尘所述,如今形势已经有所不同。殷军攻势多集中于西北地,而西北地有奥弓,二皇子林守华与秦哲所镇守,兵力尚且充足,不必为之担忧。可如今程门出了问题,其部门又是帝王的亲信,若是出现内部分裂,与国与民都是百害而无一利。程门隐秘多年,连林守尘都不曾打探到其真实身份,又怎会无缘无故出现疑似叛国的事故?
“按你的想法,你怀疑程门里有殷人混入其中?”卓赞听了之后,整理了思绪后得出了推论。
林守尘摇摇头,“没法确定,我只是觉得疑点很多。那次北漠夜里,我被袭击,那样的身手狠辣迅疾,我未曾见过。况且那人使出了程门的器件,这才引起我的注意来。”
“当务之急,是要追查那个老人。是不是?”时沁在一旁发问道。她已经迫不及待了。就在今天早晨,天还未破晓时,她已经偷偷行动了。时沁在偷盗前有个习惯,提前做好打探,不盗有名有势者,不盗穷困潦倒者,不盗罹患疾病者。时沁是个有操守的盗贼,她以为活着固然重要,可治病的同时,也得想尽办法给别人家留下些活路。于是在打探的路上,她无意间瞥到街边摆摊的一位老人很是脸熟,现在再细细回想起来,竟是与季寒所描述的老人十分相似。如若要开始着手追查,她倒是有把握寻到他的踪迹。
“暂且不急。当务之急应是赶往千灵岭。”林守尘紧紧攥着杯盏,手心已是出了细细密密的汗。他的计划被打乱了,如今在没法准确抵达目的地,只能临时变更路线,先行一步,好留出些机会判断局势。
季寒在一旁默默不语,支耳听着。她能感觉得出林守尘内心的慌乱。林守尘本是不愿让卓赞和自己参与进来的。可是没办法,自己是从天而降的,而卓赞突然革职要相助于他,这是林守尘所不能预料到的。林守尘纵然师从名家,武功身手不输于江湖高手,可一旦身边过多人陷入险境,他也是无能为力。他是厌恶这种情状出现的。
绝对不要添麻烦。季寒心里是这么决定的。毫无疑问,以目前的情况来看,她在四人之中无疑是身手最弱的,不到万不得已,她绝不会再添麻烦。季寒向来惧怕旁人添麻烦。
卓赞不发话,时沁也同季寒一起沉默了起来。过了半晌,卓赞才略略抬起了头,双眉紧拧在一起,沉声道:“何时动身?”
林守尘一把放下茶盏,杯底磕到桌面发出“砰”的一声,冲破了四周凝结着的空气。他站起身来,长呼出一口气,像是做好了应对一切状况的准备。
“一个时辰后。会聚城东门口。而后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