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客栈里逐渐热闹起来。姜城向来游人众多,一是缘于此地为名胜古迹,风景卓然,二来是因为姜城占尽地理优势,土地肥沃,长年无旱无涝,这样的环境培养出的瓜果蔬菜在玉溪国内堪称一绝,因此姜城的早市也比外地的要热闹些。
天刚蒙蒙亮,林守尘就醒过来了。他披了件外袍,一袭白衣,不紧不慢地踱步到了走廊上。他望向街上,人群拥挤,街道两旁的菜贩子规规矩矩地排成一列,将瓜果蔬菜也摆得整整齐齐,火红的番茄,青翠欲滴的青菜,鲜亮的橙子,诱人的红果,以及其它数不尽的吃食,勾得路人移不开步子,纷纷停下来拿出钱袋,细细挑选。
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轻而小,像是草尖滑下的雨露滴在池塘水面。“真热闹,一点也不像是经常打仗的地方。”
林守尘哑然一笑,“姜城的子民格外信仰兰帝与勤帝,相信兰帝会护他们和平安宁,勤帝会护他们繁荣昌盛。实际上姜城也离国都不远,安排的有重兵把守,援军也能够很快赶来,如若没有完全的把握,殷国是不愿轻易打到这里来的。这里的人……大多也没上过战场。”
“怪不得人这么多。”
“姜城多出才子。这里虽不是主战场,医学却是十分发达。彭洛就是这方水土养出来的。”林守尘若有所思道。
城内的古木制楼阁林立交错,不知哪里来的一阵风吹落了树上枝叶,一片如空中小舟般御风飘摇的叶子,左来右去,落到了林守尘面前,林守尘眼疾手快,不动神色地以食、中两指夹住叶子,只是他一抬手,肩上披着的雪白长袍险些滑落。
“回来了。”
“这么快?”季寒打了个哈欠,顺手将林守尘的外袍往上拢了些。“唔,不亏是大盗。”
“不亏是大盗?你对她还有敬仰之情?”
季寒一愣,遂无奈笑道:“她身手好。身上有病还能被你重用,不同于寻常女子的,很厉害了。只是原先方法不对,做法有些极端。可本性不坏。”
她顿了顿,又道:“也许她,不过是想活下去而已。”
林守尘闻言,转过头去看她,见她仍一脸淡然,只是眸里黯淡许多。他想起不久前季寒对他所诉说的事,她的好友,在如花似月的年纪,被同学堂的一群道貌岸然之流看了上,被奸污,报官不得,绝望悲愤,从高楼跌落而死。
季寒是证人,那天她与好友一起,她目睹了一切,事后作证,被那些个流氓子弟以两人性命相要挟,要她们安安静静平息此事。季寒怕了,苏琪是受害之人,却不愿不了了之,她一再努力,却因施暴者未及弱冠,不予严惩,再加上季寒没能为其及时作证,最终使得那叫苏琪的姑后走投无路,跌楼自尽。
老实说,林守尘并没被这件事震到,他见过真正的无赖,却是他麾下的将士视妇孺为物件,将其占为己有随意差使,丝毫不顾及其感受。他没办法,因为往往是这样的将士,在沙场上越是卖力。在文明与战争不断相互冲击并摧毁的时代,人权与自由的存在就相当匮乏。
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也不想将这里的惨状一一陈述。最有力的办法,就是他亲自为她证明,人权向来存在,正义也从未消亡。
“回去吧。”林守尘轻轻扯下长袍,沉声道:“别让人等急了。”
刚一进门,林守尘便嗅得一股火药味。这个屋子靠内,采光很差,虽是青天白日,屋内却昏暗阴沉,死寂一片。半掩着的窗户映进一束阳光,明亮而温暖,恰好照在林守尘的脸上。然而只在一刹那间,那束光又无声无息地隐没在了黑暗里。
随着光被隐去的一瞬,林守尘向下一蹲,左腿半跪在地,复而起身。
一枚细长的银针,直直的嵌在了他身后的墙壁上,整根针只露出了一般,尾部仍有余震,足以可见掷出者的气力之大,速度之快。林守尘身上不由得浮起一阵冷汗,就在刚刚,若不是他凭借着多年实战练出的本能,那枚银针就正正好好刺中的他的面门,一击毙命,干净利落。
“先别进来。”他向正在走来的季寒警告。林守尘已经暴露了位置,眼下之急是不让季寒参与进来,以防真的动起手脚来顾忌不到她。
季寒正上着楼梯的步子忽然停下,却不是因为林守尘的警告。
凉风穿堂而过,夹带着一个古老而冗长的声音。
“果真是七皇子殿下。”
林守尘一怔,喉咙里发不出一丝声响。他握紧了拳头,眸里血丝密布,死死锁在屋内的阴影里,像是捕猎时躲在草丛里的饿狼。
“失礼了。老夫乃程门掌下,安和。”一老人缓缓向林守尘走来,却不是从屋里,而是走廊上,跟在季寒的身后。季寒的双手被老人单用一只左手牢牢地擒住,动弹不得,可老人神态自若,另一只手悠然自得地扶着花白的胡须,泰然走来,像是在悠闲遛弯一样。
林守尘俯身拱礼,不动声色道:“久闻程门,未曾一见,没想到程门中人竟是如此做派。”
“呵呵,殿下过奖了。老夫不过是来试一试殿下的身手。方才那一针若真是不当心伤了殿下,老夫也能救回来。早就听说殿下年少为将,多年来为玉溪国打下不少胜仗,今日一见身手,果然非同凡响。”
“哦?是么?”林守尘并不搭理他的话茬,冷冷问道:“不知此次前来,还擒了我收留的孤女,又是所为何事?”
“殿下切莫着急,待老夫与您进屋详谈。”安和微笑着,却是放开了季寒。
“你先去吃些早食。我待些时辰就去找你。”
“时沁?时沁?”季寒叩住房门,轻声询问。
“进来吧。”
门悄然开了,季寒一个跨步进去,紧紧抱住了时沁。
“哈?”时沁被她抱得不明所以然,也并不忙于挣脱,询问道:“怎么了这是?”
“我刚刚,遇到一个很可怕的人。”季寒颤声道:“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人,瘦得像骷髅,力气却大得像水牛。”
此时,门窗紧闭的内屋里,两个身体挺拔的男人对立而视,一个紧缩着眉头,一个似笑非笑,可他们都毫无例外地对彼此有着强烈的戒备心,空气凝结在周围,浓稠的黑暗中似有无数飞刃游弋其中。
“殿下紧张过头了,我如今暴露在你面前,还能再刺杀你一次不成?”安和缓缓移去一旁的桌椅边,兀自坐了下来,挑弄着手上缠着的厚厚的一层绷带。那层绷带离近腕处隐隐有鲜血渗出,看得出是旧伤复发:“说来殿下身手过人,倒是老夫,不过是用了招旧把式,竟是逼得这伤口又崩裂开来,没用啊,没用了。”
林守尘依旧不动,语气里似是埋了块千年寒冰,“先生过奖。程门之徒,亡命之子,实在不能不叫人有防备之心。何况我已被革去籍贯,沦为一介市井小民,直呼名字即可。不必唤以尊称。”
见安和神情自若,面上看不出喜怒,林守尘便继续问道:“先生此次,是有何要事。”
“呵呵,林公子身手不凡,沦为一介平民不免屈才。如今程门门主急于招公子为门下徒,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我难得一身轻松,不必再整日疲于奔命,于刀光剑影下存命。先生又是如何以为我会再沾染厮杀之事?”
安和笑意更浓,皱纹密布的面容上平添了几分祥和,一点也看不出干的是杀人的行当,这层完美的伪装若是叫不知情的人看见,恐怕只会以为是一位慈祥和善的瘦弱老人。可是安和并不是,那股汹涌澎湃的嗜血杀意被他波澜不惊地掩埋在了眼底,他只是看着面前的年轻人,像是在看方方落了草的婴孩儿。“刀剑是吸人血的玩意儿,拿起来就难放下。公子可明白,为何这些年来朝廷多为征兵工事为难,却从未提过与程门协作?明明程门弟子上万,取之用兵,威力无可估量,战况也可有所改善,可朝廷却依旧不为所动,殿下可知其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