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真相真有那么重要,他们便不会在真伪不明的情况下舐皮论骨、以讹传讹了!”钟晢痛心疾首道,
“你还不明白吗?哪怕你待万远含确是捧的一颗真心,落在旁人眼里也不过是‘对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怀了不该有的痴想’,仅此而已。
就因为你家境贫寒,身份卑微;而他家世显赫,贤身贵体,这桩情事便顺理成章地被他们安了个‘攀附权贵’的性质!
而后不尽的脏水都将往你身上泼,左右在他们眼里,你已经开了‘狐媚勾引’的头,再传出如何有失体面的事,都是讲得通的。这桩谣言便是先例!”
钟毓绾低垂眼眉,一言不发地默立在堂前。
刘萍唇角微微蠕动,碍着边上这位面红脖子粗的,一时不敢驳。只干笑两声,上前搓了搓钟毓绾僵在身侧的胳膊:
“好啦好啦,哪就那么严重了!绾儿生得漂亮,天生富贵命!那起子说酸话的小人不过是眼红罢了,也就一阵而已……”
“行于世,只污言秽语一例字字诛心,残戮如麻却不受绳裁。毫无对策可应,毫无道理可言!
你真就忍心看她吃苦受罪?”
刘萍语塞,一双眼瞪得滚圆,恼羞成怒地搡了钟晢一把,拒不与之对望。
只在余光瞥见其怫然不悦时,万分忐忑地咽了口唾沫,后撤两步嘟囔道:
“你、你这是什么话!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宝贝女儿,哪有不疼的道理啊?我不比谁都盼她好?难道嫁个穷苦人家一辈子吃糠咽菜就是你所谓的‘平淡是福’了?
貌美是她的资本,能靠这挣来大好前程也不失为一种本事!‘男低娶,女高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你何须这般疾言厉色!”
“你们是只知万家的富贵,不知其间的凶险,”连连摇头,指着身前不思悔改的母女二人,哀叹不已,“万家那位杀伐决断,擅权谋,心思深沉不可勘破,你们这点小伎俩如何瞒得了他?
他夫人功于心计,笑里藏刀,你素日里也爱同巷里的姑婆议论长短的,可曾听谁赞她一句‘待人和善’过?这是什么样的公婆啊,你就敢把女儿往里送?
这样的人家,若能讨得他们欢心,自是一辈子相安无事过,反之,日子便不得太平。可绾儿不过是管家的女儿,他们如何瞧得上。
最紧要的是,你能保证万远含终此一生独宠你一人吗?若他本就不是个意志坚定的,他母亲再横插一脚,安排个性情相貌皆佳,又门当户对的女子,你能担保他不会动摇吗?
腻了,倦了,他大可拍拍屁股走人。这一桩风流韵事,于他而言也不过就是少时懵懂犯下的荒唐。而你,这辈子也别想摆脱,日后议亲都会有困难。
你也念了这样久的书,‘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的道理,该是不用我多说的。绾儿,同他断了吧。”
盛怒之下,尚能敛束声息退于一侧的钟毓绾,听得末了一声软言相劝,蓦地轻笑出声,两行清泪应时簌簌而下。
“父亲是在说我痴心妄想?可家境贫寒是生来就注定的,我如果可以选择,自然不会让自己陷入这样颇令苦痛的死局,终其一生无法相拥烂漫辉煌。”
钟晢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笑语盈盈的女儿,千般滋味涌聚心头。
“可是父亲,我如今好不容易有了一次可以改命的机会,实在没有为避流言蜚语而狼狈逃窜的道理。
家境贫寒不是我的错,凭什么要我就此认命,凭什么我一辈子就只能在阴沟里翻腾,只能嫁个不上不下的男人潦草一生!”
“绾儿,你、你怎么能这么说呢。”刘萍红了一双眼,十指无措地捏搓着衣摆。
“你怎么能用‘错’字呢。绾儿,这个家,真就令你这般不齿吗?”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是在无边静默里度过的。
刘萍吸溜着鼻子,揪过围裙胡乱揩了把涕泪,小心翼翼地挪去跟前:“绾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若你生在富贵人家,从小衣食无忧,像郎月那样……”
“郎月郎月,又是郎月!能别再提她了吗!”
一反温静常态,眼前的钟毓绾痛苦不堪地捂着耳朵,朝二人大肆咆哮着,只等耗尽全身气力才大口喘息着退去门边,瘫靠在阴暗角落里,眼神空洞地望着天井里的一树枇杷,暗自啜泣。
自幼时起,她同郎月便常在一处。
郎月从未因自己出身贫寒便冷眼相待,反而得了什么稀奇物件都想着邀她一道赏玩;得了漂亮锦缎,也不忘叫裁缝照自己的尺码给做一件;
家里穷,每次来玩,刘萍只能拿些应季水果招待,她却说自家种的瓜果比洋点心好吃得多,泡在井水里下晚捞出来吃,冰冰凉凉的还能解暑。
每年夏天,郎月都会钳着自己,叫熬些枇杷糖水。每年夏天,自己都会笑着问她“吃了这些年,怎就不腻的”,只等讨来那句“你做的糖水最好吃”,才笑意盈盈地挎着竹篓站在天井里打枇杷。
年复一年,未有所改。
自幼时起,她同郎月便常在一处。
郎月是榕城医学世家传人,悟性颇高,相貌才学皆挑不出错,又师从杏林高手——周绰,前途是可预见的光明;
自己不过是郎家下人的女儿,无人铺路,未来的每一步都得靠自己。暗窥未来而不得,不过满目迷茫。
后来长大些了,因着生来娇媚,她总能听见旁人赞她是个美人胚子。可问及是哪家小姐时,好似自己无名无姓,不过是依附郎月而存的影子。
“郎家仆人的女儿,但跟郎家独女关系很要好。”
“哦……啧,可惜了。小丫头生得漂亮,若是富贵人家,怕是日后前去说亲的人,都能将她家门槛给踏破了!”
年复一年,未有所改。
自那时起,她懂得了什么叫云泥之别。最最无奈,最最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