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颂领着郎月进了小厨房。里边儿忙作一团的下人们,见了他笑意盈盈地打了声招呼,便自忙去了。
想着郎月不大了解自家后厨做糕饼的手艺,口味浓淡与否的,不甚晓畅。沉吟片刻,取了只白瓷盘,照着自个儿的喜好替装了些。
“这个甜了。我自然记得你是爱吃甜食的,可过甜反教腻心,也易伤脾胃。”
明颂自顾自地说着,一脸认真地择选起来。
“嗯,这个还行。里面包了蜜浆腌渍过的槐花,去了涩味儿,很是清爽。”
郎月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略带好奇地看向他:从前只觉明颂是个如谪仙般的人物,不染混俗。
现下映在升腾的袅袅炊烟里,撤去学堂授课时那淡泊宁静的矜高相,只拿个小盘子,弓着身替自己备吃食,还不时皱眉做沉思状,啰里吧嗦地嘀咕起这啊那的。
不知怎的,总觉这样的画面好像在哪儿见过……
是了。郎邻玉也很啰嗦。
对此,缪卿总是“不耐”地瞪他一眼,只等噤了声,见吃瘪,才有些无奈地笑出声来。见状,郎邻玉又会“老脸皮厚”地凑上前来,婆婆妈妈地说个没完。
想着想着,郎月撇了撇嘴,却被刚好转身的明颂给瞧见了。
“怎么?你不喜欢?”
郎月摇摇头。随手拈了一块,觉着味道不错,满意地点了点头,便接过盘子,撇下明颂去了院里。
早间寒凉,郎月觉得石阶冰冰冷冷的,坐感实在一般。扫视一圈,迈动步子去了院里的秋千上坐着。
不一会儿,明颂走了过来,见吃得正欢,也不做打扰。只背对朗月,执了剪刀,在院里修剪起桃树的枝条来。
许久,没了动静。郎月扭脸去看,只见他站在身侧。
“做什么?”
伸手接过那只空了的盘子,扬了扬手里的剪刀:“顺路。”
只等走远,郎月才后知后觉地笑出声。继而闭了眼,荡起秋千来。
深嗅一口,周身斥满的,皆是侧柏和松树的冷冽清香。忍不住小声嘀咕起来:
“明家哪儿都好,就是院儿里花少了些。”
四围一片寂静。
百无聊赖地仰起头,只觉浸着春寒的一重湿冷雾气,似清昼里的一卷帘栊:随风行,散复收;流云处,揽结柔。
哪处的和风,这般解语?撷摘了宿在繁姿纤妙里的一瓣绵弱,滑落在粉砌玉雕般的面颊上。由额前滑至下颌,一程山水,飞逐清容。
只是……哪儿来的花瓣呢?
郎月猛地睁开眼,只见明颂一脸好笑地看着自己。
“坐好了,别翻下来。”
依言坐直了身子,捡起开衫上挂着的那片桃瓣,双手合十。
明颂轻推了把。秋千上,坐着郎月的双八年华;手心里,握着桃夭的宜室宜家。
“少爷,郎小姐。”
隔了许久,明纯昭身边的戎安来寻。
郎月起身,柔柔地将那片桃花置放在了秋千上,随他二人去了前厅。
微风行经。那一瓣绵弱,落在了秋千后方。
见郎月同明颂一道入内,缪卿笑了笑,只等坐下,才拉过她的手:“寻到什么好玩的了?去了这样久。”
“好玩的?明家净是些刀枪棍棒,我可耍不来。”
郎月忍不住犯起了嘀咕。从前赴明家的宴,也没个同龄的玩伴,每次只能跑出去同戍辛那只皮猴玩儿。
“诸位,”
这一声,将郎月从思绪里拉回现实,只见明纯昭精神抖擞地起了身,高举酒杯,“感谢各位亲友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为我庆生!今日略备薄宴,不成敬意,请各位见谅!”
“明老兄,你说话真是越来越酸了!”
“哈哈哈哈!不错啊,这儿坐的都是知根知底的,装个什么劲儿你!”
郎月抬眼望去,认出说话的二位,是同明纯昭在战场上奋勇杀敌的老友。
明纯昭也是个不爱虚闹的。家有喜事,从不会为了显阔而去繁境街顶豪奢的饭店摆宴,只请一些交情深厚的老友,来家里吃酒闲谈。
“诶,不好拆后台的!纯昭今儿高兴啊,既为过生辰,又为明颂留学归来!”
抬眼去看,只见明纯昭笑而不语。
“你小子,一走就是这些年,回了榕城也不说过来看看伯伯!要不是早间同你父亲闲谈,还不知你在外留学时,自取了‘折林’为字,回了榕城,更是不愿再以真实身份显于人前!”
明颂闻言淡淡地笑了笑,起身鞠了一躬:“离家这些年,劳魏伯伯挂心。折林愧疚难当,唯有借一杯薄酒,略表歉意。”
一饮而尽。
“不说这些了,用饭吧,歉来歉去的菜都要凉了!”
郎月循声望去,只见一中年男子,晃了晃手里的酒杯,带有警告意味地看了魏姓男子一眼。转而又满怀慈爱地冲明颂招了招手,示意归座。
酒过三巡,席间欢笑连连,郎月虽插不上话,但提耳听着女宾口中的坊间趣事,倒也乐在其中。不知不觉间,一杯米酒下了肚。
自那日在“清昼长”同那三位夫子用饭时,误饮了米酒,她突然发现,滋味也不似料想中那般辛辣,反倒有些清甜。
想着再添一杯,却隐约觉得有一道寒光落在了自己身上,抬眼望去,果然是明颂。郎月吐了吐舌头,“山高皇帝远”地斟了满满一杯。神情淡然地看了他一眼:能耐你过来……
明颂像是懒得搭理她,自顾自地喝起羹汤来。
“各位,今天请你们来,还有一件事要宣布。”明纯昭放下酒杯,看了明颂一眼。
“什么事啊?”
明纯昭笑了笑:“萃寒啊,你过来!”
闻言,施萃寒面上一愣,慢腾腾地起了身,憨笑着,小步挪去了他身边:“明伯伯。”
“嗯,”明纯昭满意地点了点头,慈爱地拉过她的手,“好孩子。”
郎月察觉到身边坐着的缪卿,满是惆怅地叹了口气;再观甘棠,则是神情淡漠地坐在明纯昭的身边,未曾言语。
“这位是?”
“她是蓬然的女儿。”
明纯昭神情凄怆。立时,陷入一片死寂。
“我打算让她做我明家的儿媳。早前便定下了,后来明颂出国留学,这事儿也就耽搁了,如今他回来了,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
郎月略皱了皱眉头,暗里叹了一句:混淆,颠倒。
“这是好事啊!明颂如今也到了年纪,是该娶妻生子了!”
“蓬然泉下有知,该是十分欣慰。”
闻言,明纯昭面上团着一抹散不去的悲郁。
郎月正欲收回视线,无意间瞥到了边上站着的施萃寒:一脸娇羞,神情不自地挠着头。
“婚期定在何时?”
一句话,令满堂复又坠入了无限静默。
“快了,”明纯昭看了一眼明颂,“你有什么打算?”
除了郎月、缪卿和甘棠,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明颂身上。
只见他动作轻缓地舀动着钵里的汤羹,不紧不慢地送去嘴边,轻吹几口,神情淡然地吞嚼着。
见他久不应声,明纯昭觉得面上有些挂不住,顿时火冒三丈:“明颂!我在跟你说话!”
其实今日之事,实属先斩后奏,他也知自己理亏。但想着:借生日宴的由头,在亲友面前把话放出去,想来明颂碍着生日的情面,必不会驳自己,叫别人看笑话。
何况他素来是个行事有章法的,礼数周全,不会叫姑娘家在众人面前失了脸面;
再有就是,他始终认为明颂回来榕城,便是妥协,同“甘棠生病,回来照看”没多大干系。如此,便信心满满地做了。
只是他始终不了解明颂。也未曾将前一日甘棠那句“你等着自寻难堪”放在心上。
待钵里的汤羹舀食净了,明颂垂手取了桌边的一方帕子,淡淡地开口道:“娶呗。”
闻言,缪卿愣了愣,不可置信地看向甘棠,甘棠笑着同她对视起来,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郎月放下手里啜饮着的那杯米酒,满怀期待地看向明颂:她有些好奇,接下来这只“老狐狸”会说些什么。
明纯昭显然也是一愣,未料事情发展地这般顺利:“那、那你……”
“不过,”明颂将帕子叠放在了桌前,起身目不斜视地看向明纯昭,“明颂娶施萃寒,关我明折林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