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潜文街,相较晚间的盛目繁华,少了丝烟火人间流淌着的灼灼华彩,褪去一身浮艳,只披面淡泞,一步一清芳。
独上舟桥,船身晃动着,连带静卧在河道里的一池春水,也溢漾开来。
三两只水鸟飞身向下,浸没在水里,半晌未见形影,只等觅得餐食才探出头来,抖一抖身上沾带的细润水珠,飞回对岸高枝筑着的小巢里。
岸上叫卖着冰糖葫芦的妇人,像是被骄阳晒脱了力,疲若抽骨柔,依靠在一户人家的院墙外,细声软语地叫喊着:“冰糖葫芦嘞,酸中带甜的冰糖葫芦!”
明颂抬眼去看,妇人隔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立时直了身子:“先生,来串冰糖葫芦啊?糖衣可厚,包甜!”
不过随意一瞥,明颂抬了胳膊,正打算摆摆手示意不用,见那妇人满脸期待,又收了回去。只等上了岸,才开口:“给我一串。”
“好!”
接过糖葫芦,道了谢,便往同尤倦悲约定好的地方赶。路上见着小娃娃在捏泥人,便将它递了过去。
小娃娃乐得两眼放光,明颂走出两步突然回头,叮嘱道:“洗完手再吃。”
到了地方,只见尤倦悲站在二楼伸长了脖子往外看,明颂只当没看见,理了理衣衫,抬脚进了“空自如”。
若问榕城境内最具书香气息的地界何在,自是“潜文街”居于首位;若要问“潜文街”哪处文人墨客聚集最盛,自然是这诗社——“空自如”。
与别家自办的诗社不同,“空自如”创立已久,以其别具一格的经营方式闻名榕城:
门槛颇高,要想入内,需得提前三日作诗一首交由品鉴,并附上住址。劣质庸俗之作一例淘汰,反之,则由伙计亲自登门,送上檀木刻章一枚,凭此信物入内。
不仅如此,这“空自如”以诗会友的方式也是格外新奇:
只每月中旬,选出诗文一首,誊抄在堂内正中央的一块楠木上,以供品析。若意趣相投者觉有共鸣,也可赋诗一首,以作回应。
常言道:物以稀为贵。这样别具一格的方式,自然吸引了不少文人雅士前往。
“怎么才来?”尤倦悲递了杯茶。
“路上遇到埋伏,被打了。”明颂接过,话间带了笑意。
王羡逸吃了一惊,仔仔细细打量起来,找了一圈未见伤痕,白了他一眼:“净扯谎。”
明颂闻言倒也不做解释,只放下茶杯,走动起来,盯着楼下那块蒙了红布的楠木出神。
“快到时间了。”王羡逸看了眼墙上挂着的时钟说道。
明颂点点头。
“小丫头怎么样了?”尤倦悲喝了口茶问道。
明颂头也不回地回了他一句:“挺好,生龙活虎。”
“不会吧?这么快。”
明颂缓缓转过身:“我听你这意思,像是很懂。”
“什么乱七八糟的!”尤倦悲瞪了他一眼,正要辩解,便听得楼下传来鼓声。
“出来了。”
王羡逸低声自语,三人并排站着,将胳膊搭在了二楼的栏杆上。
一时间,堂内坐着的各位同好,皆是难掩欣喜地离了座,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块楠木。红布缓缓落下,只见上面写着:
空负六韬行径路,枉担三略豪魁佐。
自耐清愁嘲孤影,对酌长悲与奢阔。
潜名凡介逐微尘,堂前不敢浑妄论。
文才折尽无洪雅,管领年高共蹉跎。
落款:乔家女。
明颂默念了一遍,回了座,替斟了三碗茶,与王羡逸对视起来,轻笑出声:“妙。”
“难得听你出言赞谁。”尤倦悲笑了笑,“不过确实妙,每一句的第一个字,组合起来就是‘空自潜文’,既点了‘潜文街上空自如’的位置,又在感叹自己空有一身才华,却难以施展,只能随波逐流。哎呀,这位乔家女,失意啊……”
“这定是个男子。”王羡逸拿起桌上放着的纸笔,头也不抬地说道。
“嗯。”明颂点头。
“壮志难酬。女儿家鲜有诉说平生不得志的,”尤倦悲看了眼王羡逸,继续说道,
“哎呀可惜啊,依照这‘空自如’的规矩,写诗人的身份是决计不会透露半分的,如此,便是有心想要结识,也是无济于事啊。”
明颂闻言默然,少顷,便提笔挥毫起来。
尤倦悲见状,探了身子够着看,只这样还不够,最后索性收起纸笔,绕过王羡逸,立在一侧看了起来。
末了,只轻笑一声,摇了下窗边的铜铃。
众人循声望去,议论纷纷。
“这么快就出文了?我这儿还没理清呢!”
“是快,可也未必就是佳品。”
楼下站着的伙计闻声赶忙上楼,不卑不亢地朝着明颂鞠了一躬,双手接过纸笺,快步下了楼,递交给了一名老先生。
老先生接过纸笺,待默读了一遍之后,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噙着笑,饶有兴致地朝明颂所在的方向,递去了赞赏的目光。
转而俯身在一块楠木上誊抄起来。待誊抄完毕,着人挂在‘乔家女’那首诗的旁边。
“折林——奉和一首。”
“出来了出来了!”老先生话音刚落,一群人便涌上前去:
文远疏喧避浮嚣,抱山逐日自清宁。
潜才萧骚留吟味,载归农桑与食贫。
自在旋云散青钱,不与鸾雀并嘤鸣。
如寄枯林常嗟叹,未若啼喃还复新。
“妙啊,这‘文潜自如’对上先头的‘空自潜文’。意在劝说‘乔家女’勿要过分纠结。”
说话的是个翩翩公子,只见他合起折扇,敲了敲肩头。凝滞片刻,末了只余清浅一笑:“嗯。意境旷远,淡泊名利,好诗,好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