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寒凉。眸色清冷如蟾光,只身默然凭栏依的“画中人”,眼底开始浮升丝丝暖意与探究。
没有星与月遥遥相对的光景,连白日里争相斗艳的百花,也应着垂暮早早敛去芳华,束住了声息,天地间,只余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郎月屏住呼吸,强打精神留意起那“画中人”的一举一动,渐近的脚步声,每一步都踏在她的心尖上。
‘别抓我,别抓我,给留点颜面吧,好歹聊得还算投机……’
就在郎月以为自己要被抓包,羞愧难当,急得满脸通红,不住祈祷的时候,“画中人”住了脚步。
郎月低垂着的小脑袋倏然一动,紧拧的眉毛下,皱巴着的眼皮儿缓缓舒展开来,连带长长的睫毛有一下没一下地抖动。试探性地开出一条缝儿,提溜着一对漆黑灵动的眼珠子细细打量起来……
“人呢?”
郎月并未瞧见那袭青灰色长衫,不由犯起了嘀咕。
这时,脚步声复又响起,郎月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脑袋,只是脚步声却不是循着她的方向。
片刻以后,郎月才确定那人走远了。扶着假山缓缓直起身子,神色戒备,再三打量。
“这就走了?”
暗自庆幸一番后,翻出了学堂。在树下找到了缩成一团的冷蕊。
“快走快走!”
“小姐你脸怎么了?怎么这么红?呀,额头还那么烫!”
郎月一把抓过冷蕊试温的手掌,“被吓得,快走快走,回去再说!”
饶是这一主一仆脚步飞快,回到府中,郎月也还是意料之中的染了风寒。
这一日,郎月窝在房里,捧一本《神农本草经》细细研读。
忽然,自庭院传来阵阵柔声细语。透过半掩的窗,只依稀瞧见海棠娇俏,叠影参差间,托着一长相柔媚,步步生姿的妙人由远及近,送入眼帘。
郎月歪着脑袋,孩子气地笑了笑,合上书本,起身相迎。
“几日不见,我瞧着你像是更添妩媚。”
“几日不见,我家月儿怎么灰头土脸?”钟毓绾眼角含了笑意,细细打量了一番,扬了扬下巴,眯着眼打趣道。
一旁的冷蕊,闻言倒是神情复杂地看了钟毓绾一眼。
“西施黛玉生得漂亮,生起病来才弱柳扶风、惹人怜惜的。我一俗人,身形容貌与之相较都差出一大截,只能是灰头土脸了。”
郎月轻飘飘自嘲了两句,斟了碗茶水,钟毓绾接过深嗅了一口:“好香的茶叶!”郎月闻言只笑了笑,倒也没说什么。
一旁的冷蕊却故意笑出声来,引得钟毓绾一脸莫名,不得不问一句:“怎么了这是?”
冷蕊接了话茬,故作好奇状:“这不是什么茶叶,是剑花。
小姐染上了风寒,久咳不愈,剑花行气止痛,于病情有益,已经连着喝了好几天。只是,我家小姐从来不爱喝茶叶,毓绾你不知道的吗?”
钟毓绾尴尬不已,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自是知道的,不过觉得这是小事,便未认真记在心里,一时疏忽了。
只瞧她急得双颊染上一抹嫣红,再吐不出半个字来。
郎月看了冷蕊一眼,心里犯起了嘀咕:怎么了这是,一早就知道她跟毓绾不对头,可较起真来羞辱却是从未有过的。
“话怎么那么多?”郎月担心声高了冷蕊那一双眼又该红了,就轻声责备了这么一句,
“等我病好全了,我们就能一道入学堂了。听母亲说那位夫子德行兼备,留学归来,不是什么老学究,听着就怪让人好奇的。倒也不是肤浅,但日日相对的一张脸,长得清秀儒雅些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嗯。”钟毓绾白净如葱段的十指,来来回回地摩挲着衣摆,面儿上倒是瞧不出许多情绪,“啊,说来还是要谢过夫人,不然我也交付不起这学费。”
“钟管家是府里的老人,为着家里的大小事宜劳心费神不少,况且你我自幼相识……咳咳!
我身边除了呆头呆脑的小蕊蕊,也就只有你这一个朋友。细末恩惠不必记挂太甚。”郎月安慰道。
说了这许多话,喉咙发痒,又干咳了两声。
冷蕊见状忙凑上前去斟茶水,一边美滋滋地挂着笑,朝郎月递去感激的眼神。
“是啊。我与你的姐妹情谊,确不是旁人可追及的。”钟毓绾看了一眼冷蕊,顿了顿说道:
“时候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好好调养身子,再过两天就要入学堂了。可别再是这幅病恹恹的模样,我会心疼的!”说罢伸出手搓了搓郎月的脸蛋。
“我送送你。”
“不用了,歇着吧。”
待钟毓绾走远了,郎月听见身后犯起一阵嘀咕,觉得莫名其妙,倚着门框,一双眸子落在冷蕊身上再走不动道。
“惯得你。说说看,她又怎么得罪你了?”
“没有,没得罪我。就是看不顺眼。”
“可凡事因果相契。”说着话,迈了步子去冷蕊身前,搬了张凳子坐定,“说说吧!”
“她是什么身份,不过是下人的女儿,哪来的资格唤小姐作‘我家月儿’,没规没矩的。
连小姐不爱喝茶,房里从不添置茶叶都不记得,说起来也是姐妹呢!
还有,小姐这病来的突然,病了许久,可钟毓绾自进门到走人,可曾问候过一句?只余末了一句‘好好调养身子’的白话,话间小姐都咳嗽了也不做出点揪心的样子,这么浅的道行,也敢来演这姐妹情深的戏码!
哎呀我知道小姐不爱听这话,可论这人情冷暖,我瞧过的要比小姐多得多。我就觉得,钟毓绾她太假了!”
郎月低着头,拨了缕长发打起转来:“你这样时时事事针对她,只会让她觉得,不过是为着自己出身不好,才令你觉得她不配与我往来。往后可不许这样了,记住没?”
“是是是,记住了!”
郎月摇了摇头:看样子这是没记在心里。
冷蕊是有点小聪明的,只是看起来憨傻,实则善于察言观色,不过性子直了些,保不齐日后为这要吃大亏。
“东西都归置好了吗?”
“嗯。对了,我给小姐缝了一个绣花缎子的书包,上边儿还绣了个‘月’字!”
提起书包,冷蕊一脸得意,小跑着去取那绣着海棠花面的书包。
“小姐,你看,这上面是你最爱的海棠花,还有你的名字!”
“哎呀,我们家小蕊蕊的手还真是巧啊!”
“那是!”
“海棠……想起那日去学堂,里边儿也种着一株。”郎月压着嗓子说道。
“对了小姐,你跟我说过,那天晚上你还碰到了一个男人,你说他……”
“嘘!你小点儿声!”
“哦!我是说,小姐,你说那人会是谁呢?之后入学堂你还会再见着他吗?”
“见着我也认不出来啊,我又没瞧见正脸。就只听见他说话,可是那天吹了许久的风,晕乎乎的,再加上病了这几日,我已经想不起来他的声音了。”
“哦。”
冷蕊暗里觉得有一丝扫兴:大家闺秀翻墙遇才俊,风流雅士学堂会佳人,这可不就是茶馆津津乐道的传奇画本里才有的故事嘛!
说着话,郎月放下手里来回摩挲着的书包。
已是正午,春日里肆意张扬着欢欣之情的骄阳,撇净晨起初升时映在朝露里的羞怯,大大方方迎着四下展欢颜。
强烈的光线惹得郎月一通恼,微蹙弯弯柳叶,红红的眼眶里,两团迷雾氤氲开来。
“苦的很,喷嚏都打不出来,这两眼泪汪汪的景,没得以为我是贯爱伤春怀秋的。”
使劲吸溜了一下鼻子,扯过冷蕊手头递来的一方丝帕,瞧她神情恍惚,便道:
“你在担心?那日是我唐突,不过我总觉着那男子是个知礼数的,当时四下无人,他大可揪我个现行,考量我为顾及女儿家的名声,事后也必不会声张。可他没有。”
“嗯……嗯,论起来倒有几分正人君子的意思。”
“行了行了,没什么好论的,好蕊蕊,快去再煮一钵剑花过来!”
“好好好,这么香的‘茶叶’,小姐可要多喝点才是。”微挑着眉,话里有话,再不看郎月一眼,端起茶盏就走。
“恶仆啊。”
冷蕊闻言笑得憨傻:“咦,不对啊,我突然想起来,小姐刚刚怎么不说明了那位夫子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