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月静默良久,终以一句“母亲思虑周全”作让步。
郎邻玉见郎月对着夫人敛起周身锋芒,一副温顺乖巧的模样,一颗心像是浸在了莲芯沤制的苦水中。
可想到她再有几日便要入学堂了,又实在不舍。也不知那学堂里的学生是不是好相与的……
缪卿瞧见郎邻玉一脸的愧疚和担心,觉得莫名其妙。不禁失笑,冲郎月打趣道:
“瞧那做作样子,说要送你去学堂的是他,出面安排的人是我,到了摆出一副愧疚心疼模样的也是他。
好人都叫他做了,我怎么办?”
郎月一惊,耷拉在臂弯上的小脑袋倏然一动,想要直起身子一探究竟,却又怕被母亲笑话。
只能上身紧贴梳妆台,侧过脸朝前够着看,一双白净细嫩的小手也是抵在了案前。
只见此时的郎邻玉,正垂头丧气地背着手,默立在那幅郎月亲手画就的《青玉案》前,眉头紧蹙,挤出两道“沟壑”。
“念个书而已,又不是出嫁。有什么好难过的。”
被抓了现行的郎邻玉又羞又恼:
“你这是什么话!当爹的……舍不得女儿怎么啦!
记住,入了学堂以后,收收你的性子,不要跟夫子叫板。还有啊,女孩子家不要把出嫁挂在嘴边,叫人笑话的!”
缪卿一边听,一边伸手去抚郎月衣衫上绣工细密的白玉兰。
“对了,差点把这事儿给忘了,母亲想安排毓绾同你一道入学堂。”
“毓绾?”
“是啊,毓绾和你情同姐妹,我瞧她也到了入学堂的年龄,就跟钟管家提了这事。
钟管家先头怕负担不起毓绾的学费,我和你父亲商量了一下,由我们来出。
他是府里的老人了,多年来尽心尽力,毓绾更是有着自幼与你一起长大的情分,能帮衬就帮衬。再者,她性子沉稳,你有她照顾,我们也放心些。”
“月儿谢过母亲。”
郎月感激地看了缪卿一眼,想着:有毓绾相伴,也就不孤单了。
只是,能得母亲称赞不已的夫子,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冷蕊,去把附白叫来。”
待二人出了屋,郎月低声吩咐道。
“叫他做什么?”
“适才想了很久,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呢,”郎月喃喃自语,“叫他过来,释我的疑,解我的惑。”
附白年幼时双亲俱丧,跟着一帮小混混,偷鸡摸狗的事没少干。一次,窃物不得,招惹了寒云观的乱山道士,被捆却未面露惧色。
乱山道士只觉新奇:照章程走,不是应该作揖、跪拜,讨求我放他一马么?
附白却嫌他磨磨蹭蹭:“老东西,犹豫什么!快快快,送我去我该去的地方!赶紧的!”
‘莫不是痴儿?’道士心想。
“不怕?可知那四四方方、不见天日的牢笼里,等着你的是什么。”
“嘿嘿,那自然是香喷喷的白饭!吃喝都不用愁了,虽说住的地儿照‘斗芳菲’的规格比差着不止一星半点儿,但总好过我那遮不了风、避不得雨的阴沟旮旯不是?来吧,赶紧的,到了那儿罪说大些啊!”
“有趣。我看你有点顺眼,随我回道观吧。”
“啊?”
之后,附白就被稀里糊涂的带回了寒云观。
虽仍是个没规矩的,但几年下来,世间的黑白曲直倒也明了几分,闲来打山鸡、喂兔子,日子过得倒也逍遥。直至一日,乱山道士下了山,再没回来。
等了三两月,遍寻不得。一日,兀自生火烤了野兔果腹,对着寒云观拜了拜,便也下山了。
进了榕城,也不打算重操早年那些偷鸡摸狗的龌龊营生,在码头找了个搬搬扛扛的活,一日一日过。
机缘巧合,一次元宵灯会,为着救郎家独女也出了一份力,却并未挟恩图报,郎邻玉便留他在家中做个跑腿的,辞了风餐夜宿的苦交易,权当报恩。
“小姐找我?”
“嗯,你坐,找你来是想问你,方才家里来客了?”
“嘿嘿,我就知道小姐是想问我这个!小姐,你猜猜,那人是谁!”
“你个蠢货,知道了还问你做什么?”冷蕊翻了个白眼。
“去去去,问你了?嘁!”附白撇了撇嘴,不满地朝冷蕊摆了摆手,“这人是个教书的。”
“果然。”
“他说他叫明颂。”
“我就知道!……嗯?你说,他叫明颂?”
“怎么了?小姐认识啊?”
“那不就是明家的少爷了吗?”冷蕊吃了一惊,旋即瞪了一眼附白,“明家,与我们交好的明家!不认识啊你,明少爷少时也来做过客的!”
“别说,他还真不认识,十四岁来的郎家,也是那年,颂小爷离的家。”郎月托了腮,眨巴了几下眼,“原来是他。”
附白扬了扬下巴,冷蕊只当没瞧见的。
“那既是熟人,说明了不就行了。夫人怎么还瞒起小姐来了?”
“怕我仗了势。”
夜幕降临,晚风一路相送清晖,柔情万顷,缱绻似蝉翼薄纱,为迷茫的夜披一件素色单衣。静寂的回廊里,唯有窸索脚步声惊扰这等闲东风。
“小姐信来世前生吗?”
说话的正是冷蕊,只见她猫着身,朝前迈着细碎的步子,左手扶着墙一寸一寸往前挪,右手则是五指紧攥成拳放在胸前,一脸戒备与恐慌。
“我信它干嘛,活一世不够我累的。怎么突然问这个?”
冷蕊神情严肃的转过身,郎月一个不小心,步子没收住,额头磕上了她的下巴。冷蕊捂着下巴痛得眉头紧锁,眼框登时红了一圈,却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郎月心疼之余,将食指放在嘴边,示意她不要发出任何声音,随即又赶忙双手合十,抿紧双唇,冲冷蕊眨巴着一双眼。
与此同时冷蕊也是腾出一只手摆了摆,并用食指点了下唇珠,示意别闹出太大动静。
郎月突然欣慰:到底是跟随多年,小蕊蕊和自己在面对突发状况时,爆发出来的默契还真教动容!
“嘶……其实我也不信,但我是希望有来生的,来生希望投个好人家,不求大富大贵,但求吃饱穿暖!
可别像这一世,家里没钱,只能给人家当丫鬟,自家小姐还总爱大晚上的带上我出门溜达,树也爬过,墙也翻过,跟做贼似的,提心吊胆!”
冷蕊自顾自地说着,全然不顾身后的郎月一脸看白眼狼的神情:“真的是,白吃我家好些粮……”
“小姐,我去探探风。”
冷蕊四下张望,确定无人后,飞快地冲向院内那棵老槐树。多年并肩实战,使得老槐树与主仆俩建立了切实可靠的同盟关系。
轻车熟路地爬上树干后,四下留意院墙内外,确定没人,才向郎月投递了坚定的眼神,而后纵身一跳。
很快,郎月也跳了下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碎发,稳稳气息,拉过冷蕊的手:
“走,去学堂!”
早春寒凉,郎月一路呵气,温着那双早被冻得通红的手。路过一家糕点摊子时,空气中弥漫着芸豆卷的甜香。
“饿吗?”
冷蕊的思绪被这么一声拉回了现实,感动不已:“没事,小姐,我不饿的!”
……
“小姐出门带钱了?”
“没有。”
“?”
“就觉得说点话会不那么冷。到了。”
冷蕊一脸疑惑,终是反应过来。
顺着郎月的目光看去,只见悠悠长夜里,更深人静处,微风拂经,一叶芭蕉料峭,映在青砖堆砌,饰以浮雕的雕墙之上,隐去匾额上“柏舟学堂”四个大字。行至门前,方才瞧了个明晰。
“《诗经》有《柏舟》两篇,一在《邶风》,借柏舟比喻志行高洁、耿介不屈的贤者;
二在《墉风》,刻画的是用情专一,个性坚强的女子形象。走,进去看看!”
此时的郎月已是双颊泛红,额头发烫。
“小姐,我们还是回去吧,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
“你放眼瞧瞧,这四下哪有人,费了一番精力就只为瞧这门前光景?
你要是不敢进去,就在这门口寻个隐秘僻静的地儿守着。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我也就出来了!”
说着话,伸出两只冻得通红的小手往脸颊两侧冰,只待好受些了,才委以重任般,拍了拍冷蕊的肩膀。撩起裙摆,朝着占据有利地形的一棵歪脖子树,头也不回的走去……
连着几日的阴雨绵绵,使得蒙蒙湿气在丝丝清甜的空气中晕染开来,时至晚间更是明晰。
郎月一边摸索,一边打着寒颤,头像是变得越来越重。
恍惚间,瞧见回廊下种着一株海棠,花影参差,疏香留离。正出神,一袭青灰色长衫入画!
郎月吓得一个激灵,随即弯下身子,朝离她最近的一座假山挪去。良久,一双腿都蹲麻了,双颊更是烫得一发不可收拾。
正暗骂着出门不利,这时,一阵醇馥浓郁的酒香,伴着一句“清风明月无人管”袭来。
郎月纵然意识不太清醒,却也依稀记起这是北宋黄庭坚所作。只是这雨天,哪儿来的月亮?
兀自蹲在假山后边儿,满脑子都是那句“清风明月”。
清风明月,清风明月……
想着想着不由吐出一句:“清风明月皆我客”。
话一出口,郎月旋即反应过来,吓得捂住了嘴,暗自悔恨自己是哪根筋搭错了!腿也麻了,就是想跑也跑不了!
“画中人”显然也是吃了一惊,再无窸窣声响,郎月一边想着被人抓了个现行,待会儿该如何解释;一边仔细留意着那人的动静。
‘是醉了吗?’郎月这样想着。
“画中人”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如甘泉般清冽纯澈的嗓音复又响起:“清风明月本无价。”
‘这是欧阳修的诗。不过,他怎么不问我是谁,就不怕我是贼吗?’
郎月满腹狐疑,不过也暗自认定这是个有极高修养的人。
“嗯……清风明月好安排。”这一声再无先前的懒散迷糊,落在“画中人”的耳里清晰异常。
清浅一笑,是啊,无价的东西,是好做安排。只是这声音有点耳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