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美术课,授课先生依着惯例,同她们讲了些基础知识,余下的大半时光,便叫循各自的喜好,在学堂寻摸些可供临摹的静物,随意绘写。
“我最烦‘随意’二字了。”凡鹭小声嘀咕。
一众女学生默默地点了点头,之后便是自顾自地四散在学堂里,埋头找起可供摹绘的花草来。
不同于桌椅板凳这类四四方方的死物,花草的媚骨里多少掺着几分活韵。
所以即便茎叶画得歪七扭八,只要注意比例,万勿布满整个画面,单凭寥寥几笔,届时再套用些“意境美”的说法,再如何与实物不相仿的作品,也能打出素淡清雅、超逸开阔的旗号。
如此,赞赏未必捞得着,但嫌恶确然是可避的了。
郎月记起假山后边的那一株海棠,拍了拍钟毓绾的肩膀,钟毓绾抬起头,手上还攥着一把宝盖草,郎月见她蹲在草丛里埋头苦找,好意提醒:
“宝盖草根茎粗硬,不大容易折断,你手都脏了。那边儿有好多荠菜花,你去摘那个吧,好画,一根枝下来,点几十个倒三角也就可以了。”
“没事,这个也挺好的。”
“那个简单,不费事的。”郎月心疼她皙白的食指,已然勒出了好几道红印。
钟毓绾点点头,并未言语,像是在忙,又像是不愿再回。
“那我先走了,我去那边看看。”郎月指了指假山所在的方向,钟毓绾抬头看了一眼。
“好。”
待郎月走后,钟毓绾看着她的背影出了神。
“想什么呢?”万闻秋凑过来。
“没什么。”
“郎月这是去哪儿?”
“假山那边,她喜欢海棠。怎么,你也要去?”
“不了不了,我就简单画画得了。”
钟毓绾继续忙活,一边采着宝盖草,一边回想郎月那句“那个简单,不费事”。
见万闻秋还想再说点什么,腾出一只手指了指身后:“她说那边有很多荠菜花,简单不费事,你过去看看?”
万闻秋一听“不费事”,顿时来了兴致,窜蹦了过去,没留意钟毓绾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郎月本想走小路去海棠树下看一看,见杂草遍生,实在下不去脚,只好老老实实去了廊下。却见低枝上的垂垂浮蕊早已被人折了去,只树冠还娇养着万点猩红。
伸手去够,却总差着那么点儿距离,郎月有些吃力,这时,一只手从她的身后探了出来。
骤然一惊,郎月僵住了身子,幼时的恐惧感再次袭上心头。
“郎月?郎月?”尤倦悲看出她有些不大对头,看了看王羡逸,一旁站着的王羡逸,指尖拈着刚刚摘下来的海棠花。
“郎月?”再出声则是提高了声线。
郎月努力地压制心底的那股恐惧,转身对王羡逸道了谢:“谢过夫子。”
“你没事吧?”尤倦悲有些担心。
“没事,走神了。”郎月摇摇头。
“你们不是在上美术课吗?怎么跑这儿来了?”
郎月接过海棠,简要解释了一番,王羡逸点了点头。
“王夫子,明夫子他还好吗?”
其实不过一日未见,委实谈不上惦念的。只是偶遇了同明颂交好的两位夫子,郎月忽然很想知道明颂现况如何。
“他病得很重,那条腿未必能保得住,”尤倦悲神情凄怆,顿了顿。
“本不好告诉你们的,没得叫你们神伤一场,只是折林每每提及你这个得意门生,满是藏不住的骄傲与自豪。他还不止一次同我说,想回学堂给你们上课。
你想想,你家夫子是如此不凡的一个人:翩若云崖飞鸿,怀绝伦逸才,衔锦璨之词。如今却只得蜷窝在四方的院里,他得多失意啊!
唉,不过,若你愿赴往探看,折林定会欣喜满怀!”
“……”
这精湛的演技,多一分浮夸,少一丝痛心,都不能成。若不是昨日自己就在周老先生边儿上站着,险些就要信了!
郎月叹了口气:“怅恨两端,首栖岁不可重置,尾居乐不得及行,未料怅恨之外,更有无妄之灾发难!只是郎月虽感憾恨,却仍要托尤夫子代为转告:
世间万物,皆逃不过命定二字,万勿过分纠结,善自珍重啊!”
一旁的王羡逸听了这话一下乐了,心道:这丫头实在胆大,说折林又老又跛也就算了,还让他就此认命,别再瞎折腾!
“咳,回头我们会将此话原封不动地转述与他。
你放心,纵然折林素来狂荡,嘲傲瘥瘼,轻抛流年遣春去,欲与青衿争年光。我二人还是会适时劝阻,叫他管领年高,载梦与风眠的。”
王羡逸忍不住加入他们,拿明颂开起了玩笑,也不怪,平时说又说不过,打也打不过的,早就想出气了!
尤倦悲绷不住大笑起来,王羡逸也是颇觉痛快,甚至推了他一把:“你笑什么,再来啊!他又不在!”
郎月突然觉得明颂有些交友不慎,但细一想,自己好像也没资格说这话,毕竟三人中,笑得身形不稳的只她一人!
“月儿?”此声一出,三人来不及收拾表情便转了过去。
于是,落在钟毓绾眼里的,便都是浮升着暖意的笑颜。
而最让她在意的是尤倦悲。早间点名她便觉得有些蹊跷:不按名册顺序来,率先唤了郎月,可细看又没发觉尤倦悲眼神里有丝毫探究,只淡淡地看了一眼郎月。
本来觉得是自己在多想,可现下,不止尤倦悲,连一向以“冷淡无趣”著称的王羡逸王夫子,面上都挂了笑。
这三人之间到底有什么秘密?
“只高处有,我不小心踩空,被夫子笑话了。”郎月指了指海棠树。
钟毓绾点了点头:“回去吧,再不画就来不及了。”
“好。”郎月朝二人微拜了拜,便走了。
待她走后,两人回想起方才的一番话,又是一阵笑,尤倦悲怕再来人,回身看了看,才又对王羡逸说道:“百闻不如一见,伶牙俐齿啊!这丫头真有意思!”
“不愧是折林教出来的女学生,太像了,再有几年,那老东西未必是她对手啊!”
听见“老东西”三个字,尤倦悲觉得很是痛快!
“今天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他!”
“我疯了不成,找他骂啊?最喜欢的学生就是郎月了,要知道我们三个暗里这样说他,才不会怪郎月呢,只会说是我们两带坏了她!”
二人相视一笑,达成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