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要下学的时候,一众女学生依言将手中的画纸递交给了授课先生。老先生提了张小马扎坐在门边,将厚厚一摞画作搭在膝上,借了暮阳的余光,逐个翻阅起来。
老先生眉心紧簇,不发一言。
因着光线问题,微微松弛的眼皮,得了门楣投射下来的阴影作掩护,一时辨不明,那对略显疲惫之态的眼眶里,嵌着的是嫌弃还是赞许。
众人皆是忐忑,小心翼翼地看着,生怕自己那丑绝人寰“惊世之作”会吓着老先生。
幸而老先生不过是看着面相凶恶。一番鼓励,留了几张品相好些的,余下那些“歪瓜裂枣”也便婉转地发还了回去。
“万事开头难,学画画同做学问是一样的道理,一朝一夕不得成,须得惜时、勤奋、认真!”
老先生说着话,拿起讲台收着的那几张,往下拨了拨眼镜:“你们看,啊,金珠灵同学这张!啊,还有这个,这个……颜九香同学,啊,她们画得就很好嘛!啊!”
周芳沐憋着股劲儿,想笑不敢笑,只得转过脸,谢蕙怀在旁边坐着,见她涨得满脸通红,觉得莫名其妙,以为是自己脸上沾了什么颜料。
周芳沐笑得不能自抑,最后连带身子都抽抽了起来,郎月未明缘由,瞥到她时吓了一跳。
正要起身,却见周芳沐吸了口气,竭力克制想要的冲动,张着嘴冲她们这边无声地“啊”了起来。
同一方向坐着的几个人,一下子反应过来,一边紧抿双唇,一边摆手让她赶紧转过去,再别逗她们!
周芳沐却来了兴致,见此成效怎甘就此收手,竟然换了个方向继续她的表演,见周围一圈都被祸害地差不多了,有些得意,不想乐极生悲,竟笑破了音,发出近似于狗吠的尖叫声!
“哈哈哈哈!”
万闻秋一时刹不住,一阵狂笑。
“竟有人带了这样好的素材,看来是觉得活物比较有挑战性啊!”老先生慢条斯理地说。
一群人哄堂大笑起来,周芳沐有些不大好意思,登时脸涨得通红!
课程结束以后,钟毓绾觉得自己画得不够好,想让老先生再多指点一二,万闻秋和周芳沐则因扰乱课堂秩序被留了下来。
“都怪你,我家里今天有事呢,这下好了,走不了了!”郎月路过万闻秋身边的时候,听到她在小声嘀咕。
并排站着的周芳沐陪着笑脸:“明儿给你带好吃的!”
郎月轻咳了两声:“保重!我先走了!”
出了教室,惦念着冷蕊早间咳嗽地厉害,郎月打算去谷中堂拿些梨膏回去。
已是黄昏,天际淡染朱红。偶有翠雀徘徊,仰羡碧落万丈高,遣逐风涛,欲裁闲云乘归去。却逢暮霭重重。
郎月抬头看了眼天色,暗道时辰尚早,索性一边朝学堂外走,一边检查起绘图工具来,见未有遗漏这才放心。
“嘿,你怎么站这儿啊?”
“等人。”
“哦,懂了!你是来这儿找‘小妹妹’吧?”
郎月本不是好听八卦的人,只是那人的音调里夹杂了几分令人嫌恶的猥琐。
若放在平时,碰上这等龌龊下流之人,郎月定是要绕道而行的,能避多远是多远,只是现下若想出学堂,只那一条路可走。
沉思片刻,郎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却听见驻留门前已有多时的男子,语气平淡地回了那人一个“嗯”字。
郎月无视两旁,径直走了过去,只想着千万不要跟这两人对上视线,结果却未能如她所愿。
“同学。”
“……何事?”
“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找妹妹?”郎月口声里满是冷淡与鄙夷。
“……对,你怎么知道?”那人有些意外,“你认识我?”
“你这样的我见多了。”郎月只冷冷地说了这一句,便绕过了那人往北走。不想,被拦住了去向。
即便没有任何肢体上的接触,郎月也还是感受到了一阵刺骨的寒凉。她强逼着自己转过身去,向后撤了一步,打量起此人来:
估摸年纪同自己一般大,周身却斥满清贵与疏离,宛若静默在林外的一座孤山。
一双眼像是由秋林晚霜的寒凉砌积而成,即便是与人对视,眸里也氤氲着化不开的雾岚。高挺的鼻梁下,是两瓣负载着淡漠与薄凉的唇,瘦削的面庞,较清秀俊美,更多的是毅勇之气。
就像是引弓绝域,于大世三千的浊流中,策马渡水而来的军前少年。
“小姐,我哪里得罪你了?”话间带着存了怒气的笑意。
“哈哈,万兄,这莫不是你之前惹下的风流债?”
闻言,万姓男子竟真的上下打量起郎月来:“我疯了不成?不过,你倒是提醒我了。”
说着话,又凑近了些,“这位小姐,难道你一早就知道我是谁,是故意用这种方式来引我注意的?”
“你长眼了吗?”郎月怒极反笑,嘴角那一弯含着戏谑意味的弧度,刺得万姓男子很是不快。
“用你那对勉强可以视物的珠子,好好看看我这两眼眶里嵌着的是何等纯澈的一双眸,我可没瞎!”
“既然小姐诚心邀请,那我就勉为其难评说一二。小姐姿色尚可,只是这眼窝虽然深邃,却不过是沾了年轻的光,到了年岁就会松弛凹陷,尽显疲惫之态,一双眼也就不复往日光彩了。
再就是这驼峰鼻,虽也算得秀气高挺,但到底还是病态、畸形的,不端,不端哪。”
郎月饶有兴致地听着,从来没听人这样评谈过自己的五官,听惯了赞美之词,偶尔换换口味倒也新鲜。
反而是久不说话的登徒子张了口:“嚯,你这嘴也太毒了吧,这小丫头长得挺好看的啊。”
郎月笑得云淡风轻,上前一步,手背在身后,清冽如甘泉般的嗓音,在万姓男子的耳边复又响起。
“那我就礼尚往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