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街尘霾掀涌,行轮急呵,碾积污作辙印,生生压灭几欲喷薄的烈烈喧嚣。
“快些!再快些!”
“姑娘,眼下正是‘温故学堂’下学的点,来来往往人多着哩,实在快不了!”
冷蕊闻言轻啧一声,猛捶车辕,震得顶上的篷布都晃了几晃,附白闷不吭声地吊着略歪的车棚,往中间正了正,再偏头,却撞上那莫名幽怨的眼神……
“你还讲不讲理了,又不是我让他们这会儿下课的!”
“我知道。”
“那你……”
“我就是邪火没地儿撒。”
“……”
泪眼问苍天,谁该谁的钱!
冷蕊闷哼一声,瘫在座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只望着将晚的天色,祈祷今日最末一节是美术课,这样爱拖堂的老先生便能替他们多争取些时间。
“也该叫坏人自食恶果了。”
附白环臂坐观,若有所思地转了转眼珠,良久才机械地点点头。
堂外暗流涌动,堂内平宁依旧。
郎月一面做笔记,一面从容不改地抽过前座递来的小纸条,见明颂侧目,故作心虚地猛攥一把,讨饶地眨了眨眼睛,敛去嚣张,给足了颜面。
果不其然,明颂只扔一记白眼,便折了段粉笔背过身去板书起来……
“媚术啊这是。”
闻言,谢蕙怀手间一滞。
“休得胡言!”
郎月压着声轻推一掌,却忘了万闻秋是大病初愈,一点力都能击得她趴倒在桌……
金珠灵看热闹似的放下毛笔,手背刮了两下鼻头,便虚握成拳,抵在了下颌。
“你们两个,”出奇平淡,“去我办公室待着吧。”
万闻秋下意识看了眼手表,顿时欲哭无泪。
郎月歉疚地接过她手上的作业本,两人一前一后,刚出教室门便被一个风风火火的女子强推了回去!
众人愕然。
“……好家伙,是留了只耳朵在这儿吗?才往外赶,她就冲进来了!”
明颂显然也是吃了一惊,怔怔地望着蓬头垢面的冷蕊,倏地闪过一丝不好的念头:莫不是老太太出事了?
“你怎么来了?”
“叮铃铃……”
铃声响起。
与此同时,冷蕊靠着门框,一抹交融了欣慰与无措的复杂深情,映入明颂眼帘。
见郎月呼吸微滞,整个人高度紧绷,万闻秋搂了搂她的肩膀。
冷蕊一时不敢直视,略显心慌地舔了舔嘴唇,一双手越攥越紧。
“是老太太吗?”
“不是,是、是丛……路。”
声渐弱了下来。
万闻秋停滞几秒,只觉脑中狂蜂乱舞。只字不言,推开气方喘匀的冷蕊便冲了出去。
明颂见状,微歪了歪头,恰巧磕上冷蕊往前探的小脑袋。两两对视,了然于胸。
“走!”
冷蕊急急应下。
明颂满面狐疑,暗里觉得事有蹊跷,有条不紊地收了案上的教材,便也跟了过去。到了门前,招手将一行人从黄包车上唤了下来:“坐我车,快些。”
“买车啦?”附白两眼放光,当即循他指的方向摸了过去,“嗯,不错不错。”
“咳!咳!”
“……啊对,赶、赶紧!”
一个梨花带雨,一个心不在焉,能一眼看穿二仆把戏的也只有明颂了。
“怎、怎就突然咯血了?”
等信号灯的间隙,郎月问道。
也是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明明身体健壮,丝毫先兆都没有!
“我也不太清楚,”附白含糊应付,“周老先生一通电话打来家里,说是丛路咯血不止,眼下在治了,只是症况严重,我们交好的陪在身边总归好些,万一……是吧?”
明颂目不斜视地盯着十字路口的机械装置旁,缓缓抬手控制的印度交警。
见发动,郎月立时收了声,握住万闻秋的手,强装镇定,安抚她的无措。
明颂抄的近道,很快就到了谷中堂,万闻秋腿肚发软,被郎月二人搀扶着进了后院。附白刚要下车,就被明颂按住了胳膊。
“怎么了?”
“也不怕吓着你家小姐。”
“……”
“走吧。”
被这强大的气场一震,好生心慌:“明先生!老太太的意思是今天无论如何也得拖住小姐。”
明颂愕然回头。
见他满目哀求,也知这遭定有苦衷,不做深问,只点点头也便揭篇了,只是他万没想到,后院那几位的演技比眼前这个二愣子还让人忧心。
将将踏进屋子,便被沾满斑驳血迹的床被惊得立住了脚,明颂重重地吐了一口气。
“过了。”
“嗯……也是没有经验。”
万闻秋嚎啕不止,叫周绰简直不忍目视,只闭了眼闷闷叹息!
“这是他一个人的?”过分惶恐,让郎月的声线都变了三变,细若蚊蝇,哭腔分明。
周绰缓缓抬头。
半个时辰前——
“这能行吗?”丛路不安,漫不经心地搓洗淘澄过白矾的手,接过周绰递来的橘子,“郎月知道会劈死我的!”
“你不做,附白那一对会劈死你的。”
“可为什么是我啊?”
“糊涂东西,郎家她又不能回,只能报外面的人了。”
“那为什么不能是师父你呢?”
周绰木然。
“那看来我很有必要趴你床下骨碌一番。天晓得你有没有对我用那损阴德的厌胜之术。”
“别啊,我开玩笑呢!”
“给我滚去床上晾着!‘将死之人’嬉闹个什么!”
“诶,”丛路打着哈哈,见周绰一个眼神都不给他,提溜了药罐就往外走,连声叫住,“师父,您掌眼看看现场怎么布置?”
“不就咯血,将亡?那种造型你见过的。”
于是丛路便开始自行发挥起来。
真实度一般般,惊悚边倒是沾了个八九分!
周绰适时拍了拍丛路的脑袋,做足了后怕的样子:“得亏我治得早。”
“是是是,”附白搭腔,“照那个咯法,人都得干了!”
郎月心有余悸,挤去跟前,凑近打量泼墨般迸溅在榻的血迹,暂松了口气,自言自语道:“颜色还好。”
冷蕊不由一颤。
“师父查过,是什么原因呢?”
“他贪杯,睡前吃了太多冷酒。”附白一本正经,“你也知道,酗酒伤胃嘛。”
“要死!”郎月低呼一声,抓过手腕就要号脉。
周绰眼疾手快,一下拍掉了她的手!
至此,端倪暗涌。
冷蕊略显尴尬地别过身去:“惨了。”
“师父?”
“为师怕你气急,顺势折了他的爪子。”
“……哦。”
明颂挑眉:真是合情合理呢。
正语塞,榻上装死的那位悠悠醒转。
“你们怎么来了?”作势起身,意料中地被按了回头。
“饮酒伤身你不知道吗?调理脾胃是治病之本你不知道吗?你今天要真死在这儿了,我不……我们不伤心的吗?”万闻秋泪眼汪汪,吼得他一愣一愣,鼻音甚浓,沉而闷,堵得心里忒不是滋味。
“万二小姐,吓到你了。”
“你就不能叫我名字吗!”
周绰眉头一紧,递了个眼神给看戏的冷蕊:
只是那位虽也面红心跳,知道眼下的光景,怎的都不该杵这儿继续当电灯泡,可无奈时辰尚早,出了这个院儿,郎月铁定就是直接回去了,万一瞧见钟毓绾在门前跪着,那不是前功尽弃吗?
‘只要拖过这阵,绝了她的念想,郎家就能彻底跟这厮划清界限了。’冷蕊双手合十,祷告得无比虔诚。
郎月有些尴尬,四围静得可怕,她甚至能清晰地捕捉到空气中明颂的轻咳声。
明颂……明颂!
猛然抬头,那人立在绰绰光影间,屹然不动!
“你们,”再次出声,却不是对丛路。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下,万闻秋起身,略显扭捏地指了指门外,“可以先出去一下吗?”
附白莫名兴奋,一脸傻相地张大嘴巴,也不做应答,只扶着桌沿缓缓坐下;想喝口茶,手却抖个不停,全无平日大口豪饮的气势,抿嘴偷笑的缘故,茶水也都是一圈圈顺着唇边洇进去的!
猥琐至极,八卦至极。
“不行!”丛路清醒异常,唯恐坏了缪卿的好事,“我、我想和你们多说会儿话!”
万闻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为难地看了眼郎月。
“啊,祖母在等我吃饭呢。”
“今天没做你的!”冷蕊心一横,胡话说来就来。
起先周绰以为师徒二人的演技委实尴尬,而后万闻秋冒了头的暧昧令他这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头子又尬上加尬,他本有些刺挠,想着快快逃离,可眼见室内一派窘迫,忽就豁然放宽了!
‘到底是年轻,这点小场面就压不住了。’他这样想着,慢慢吞吞朝后挪了挪,竭力降低自己存在感,可热闹不嫌事大地打量起这“徒媳”来。
“那,明夫子?”
被点了名,靠在门边的明颂,转转眼珠,略显俏皮地比了个“OK”的手势。
郎月也顺势起身。
“你不能走!”丛路尽可能平和,“万二小姐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我……”
垂眸,轻喘。一张脸红得似要渗出血来。
“走吧走吧。”郎月小声催促着,明颂暗觉好笑。
“万二小姐到底想说什么?”丛路不由提高声线,周绰明了,这是不耐烦了。
“说她喜欢你。”
明颂字字清舒。
是郎月拢在心头的和静。
飒沓秋风卷束起院内淡淡的药草香,抚理眼波间的躁怯。叹声顾慕,浮扬在面颊的局促,终于落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