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火,烧尽了昼伏夜动的贼念,将炽焰中的嚎呼灼烤得凄黯非常,又由热浪卷推着,涌去了郎门。
望着随侍数十年怨辞都不曾有过半声的老伙计,而今跪伏在身前,央求他卖卖老脸替自己女儿谋条生路,动容是有,却还是被理智唤回了神。
“钟晢,这事我帮不了你。我和那个万烈铮话都没说过几句,他不会听我的。回去吧。”
“小姐可以!小姐说的话,他们一定会考虑的!万夫人和那一双儿女都很喜欢她,万家出事的时候,我们郎家也是不避嫌,给了很多帮助啊!”
缪卿皱了皱眉头,鲜有的不耐。
“老爷,夫人,求求你们救救毓绾吧!”
说着,着地又是两声闷响。郎邻玉听得怪不落忍,摇了摇头,起身搀扶,欲检查额头的伤口,却被缪卿一把拽住衣袖,强按回位。难得见她面露怒色,这一瞟,竟还被震住了。
“钟管家,我们和万家向来都是没有交集的,月儿和闻秋不过同窗而已,交情甚浅,叫她插手这样盘综错杂的混事,你觉得合适?
他纪阖贞践踏万远含在先,怨不得遭人报复,且拿钟毓绾做‘药引’是纪家在谋算,找万家说什么理?一个背叛家门、转投敌寇怀抱的准儿媳,有什么理由,万烈铮要宽宏大量地顶着绿帽子替她走一遭,赎救那个奸夫?”
绵里藏针。
一番话刺得钟晢羞愧难当。
“我敬你是家里的老人,从来对你都是礼让三分,可你们这一家子怎么都不该把主意打到我月儿的身上。
月儿才十六岁,这样的污糟事她沾手便是辱没了自己的名声,何况纪家是个什么样的门户你不清楚?他们的人情一旦欠下,到时候你还还是我月儿还?”
郎邻玉毫不避闪地直视身前测测抬眸的钟晢。他有数,支使他来哭求的定是刘萍;他也知道夫人说了这许多他并未怀恨,只是担心自己会为他的冒失、自私而心生嫌隙。
儿女账,糊涂账。
“钟晢。”沉声,冷峻,“毓绾的想法是什么?”
“……她能有什么主意。她一个女娃,她能有什么主意。”
“你回去吧。”
“不!”见郎邻玉已无深谈的意味,一下慌了,“毓绾还小……失了万家,纪家再不容她,你叫她怎么活……一口一个唾沫都能把她淹死!”
“选纪家这样的虎穴,怎样都是死。人都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既已做了选择,就该有应对险境的思想准备。”缪卿冷声道,“不过看在月儿和她素来交好的份上,我可以给你们指一条明道。”
钟晢眉心一动,望向她的眼神渴盼而真切。
“你告诉她,和纪家断了往来,有郎家做盾,没人敢寻她麻烦。夏局那边不用烦心,夏瑄的身子一直是周老先生在调理。”
言简意赅,直击痛点。
“夫人恩情,我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先别急着道谢。”莞尔一笑,“还得毓绾点头。”
“夫人放心,她知道利害关系的!”
连叩四五个响头,这才喜笑颜开地朝家赶。
“你这是做什么?”郎邻玉有些不解,“母亲向来不喜欢钟家那个,你这样帮她不怕惹母亲生气?”
“你觉得她会怎么选?”
“啊?哦,钟毓绾啊。这还用想,当然是答应,以后啊更得对你感激涕零了!”
“可是尝惯山珍海味的人,吃糠咽菜的日子怎么过得来呢。”
“什么意思?”
“看着吧。今天有我们热闹的。”
午后,郎邻玉在书房整理古籍。
扫了眼钟表,匆匆抓过圈椅搭放着的外套:“钟晢!备车!”
“老爷这是去哪儿?”
“茶楼。”匆匆一瞥,“管家呢?”
“还没来。”附白顿了顿,解释道,“本是去请的,可在门外就听见里屋在哭骂,听动静该是出了什么大事,我也没敢进去,就回来了。担心您有吩咐,就过来顶了。”
听了个大概,郎邻玉又想起先头缪卿说过的话。
“神了真是……”
“老爷您说什么?”
“啊,没什么。”
抬眼看了看天,折回房内取了把伞带着。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到了车前,刚进后座,就透过挡风玻璃瞧见了满脸通红,狂奔而来的钟毓绾。叹一口气,拍拍司机的肩膀,便叫快些赶路了。
“老爷,钟管家的女儿好像在追我们的车。”
“别管,你开你的。”随手拿过前排的晨报,“我们不同路。”
疾驰。
尘埃鸣笛两嚣腾。
车辆渐远,钟毓绾再追不上,只得上气不接下气地粗喘着,眼里满是怨愤与不甘!粗抹一把脖颈处的汗液,不想膈住了喉,一阵反胃,条件反射地俯下身去,却失了重心,被凸边的砖路绊了一跤,胳膊、膝盖立时擦破了皮,渗出殷殷鲜血。
她却不以为意,众目睽睽之下一瘸一拐地就要往郎家闯。
有庆早早便得了指令,先她一步挡在了门前。
“你干什么!”
“夫人有令,钟家一应事宜自有钟管家转述,钟小姐需得静养才是,勿要同老夫人康体有所冲撞。”
“我有事找郎夫人!”
“夫人说了,给你指了条明道,走与不走是你的事。若你贪心不死,也没什么好议的了。”
“……你让开。”
“不让。”
“你们这些刁仆,连我都敢拦,不怕你家小姐开罪吗!”
“下人的女儿,你高贵在哪里?”
平生最烦不过这前缀。
钟毓绾强忍住泪,全然不顾形象地叫嚷起来:“缪姨,我是毓绾,求您放我进去吧!救救毓绾吧!”
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愈发起劲,这套打法很快就让有庆意识到,这是算准了郎家都是体面人,定不会容她这般胡闹,看来破防近在眼前啊……
正想着,予绵闲庭信步慢踱了过来。
淡淡一笑,施施然在两人跟前站定,没等钟毓绾说话就笑颜不改地将大门关了个严严实实!
看客皆是一愣,而后指着面色苍白的钟毓绾毫不留情地讥笑起来,更有那碎嘴的看热闹不嫌事大,扯着嗓子朝人堆里的俊爷们儿谈笑起这位小姐跌宕起伏的情事来。
“诶呦,真是好戏连台!这山望着那山高,眼看万家落魄了,扭脸就爬去纪阖贞的床上,以为自己是个聪明人,哪晓得在人家眼里自己连个牲口都不算!”
“小美人儿?跟哥哥走吧?郎家不管你我管呀!”
“你一个人可管不来,人家那可是‘周旋’惯了的,一个多无趣啊。”
“照你这意思,还得是斗芳菲适合她。”
“哈哈哈哈!”
这一张张丑恶嘴脸似沁着杀意的刀仗,在凛凛寒光的驱胁下,黑血顺延无爱的冰冷滑至刃尖,舔舐屠剔非辜的得意。
钟毓绾木然抬眸,静静打量着。
忽而,她正对大门跪了下来。这一跪,惊得有庆猛后撤两步,犹豫了几秒便往大厅赶去。在或惊或疑的质问声中,钟毓绾始终一副我行我素的模样,任推不还手,任骂不还口,只望着西沉的太阳暗自出神。
‘再有半个小时,她就该回来了。连万闻秋这样相识不过寥寥几月的都打抱不平,郎月,我不信你会对我袖手旁观。’
一切都是值得的。
只要演足了做小伏低的委屈相,郎月定然不忍,到时候央着万家帮自己,纪家全身而退,自己也坐稳了少奶奶的位置,什么屈辱什么低贱谁还会记得?眼下这一跪算的了什么呢?
想着想着,一抹微笑溢上。笑着笑着,两滴清泪冲淡。
她并不知道,这点心思早被后院焚香烹茶的两位识破,冷蕊、附白更是被遣去学堂破阵了。
房前嘈嘈,屋内寂寂。
缪卿饶有兴致地摆弄着郎月烹茶用的器具:“明颂真是巧心,这样的法子,亏他想得出!”
“论巧,谁又能巧得过你呢?”老太太坏心调笑道。
“不得已而为之呀。”
“为这父女俩,你少不得要操劳。今天的事你处理得很好,算得也定。”
缪卿淡然一笑,亲奉了杯茶:
“与其硬声拒了钟管家的央求,种下月儿埋怨的隐患,倒不如大方些,供一条活路给他们,左右钟毓绾眼高于顶必是不肯将就的,如此,倒也省了我们费心保全。日后深陷泥潭了,旁人议论起我们郎家那也是挑不出错的。仁至义尽。”
“最主要的还是邻玉这边能推得干干净净。”老太太品着茶,望向儿媳的眼神是藏也藏不住的赞赏,“若非你多行那一步,日后月儿定是要生闷气的。”
“要说钟毓绾这孩子,还真是深沉……但愿附白他们能拖住月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