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课,已是隔了半月有余。
万闻秋坐在车里,虚握着布包的两条细带,木木地望着街道出神,连明颂近了车身都不曾发觉,司机正觉燥闷,见来人,当是车碍了道,忙不迭降下车窗打招呼。
明颂摆摆手,轻扣了扣玻璃:“想什么呢?”
“嗯?哦。夫子。”
“怎么还不进去?”
“我想等郎月。”
“她早到了。这会儿在我办公室录考分呢。”
“考分?”万闻秋有些茫然,一刻便醒过味来,“是了,月考……我还真是幸运呢,逃过一劫!”
明颂笑着点头,扬了扬手里的材料:“我出去一趟。你也快些回班。”
低声应了,目送他远去,垂眸又是索然。曲肘置于膝上,极对称地将大拇指安在嘴角两端:稍作鼓气便直直按下去,待气吐尽了又循环如此。
乐此不疲。
许久,才收了窸窣声响,夹着书包摔门而去。
长廊空无一人,那点子窘迫无措愈发扎眼。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一束束或调笑或探究的如炬目光定在自己的面颊。定是这样,否则它不会灼燃地这般放肆。
又是孤零零一人。
想着想着,腰间浮来只极不安分的鬼手,不待反应便狠掐一把,之后便是淫意满满的坏笑!
“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躲了这些日子的懒,周芳沐代你值的日可算是能还了!”颜九香大大咧咧地朝邻班趴在窗边张望的招了招手,四两拨千斤地便把势头给压了下去。
“周周贤惠,才不会计较这些呢!”
“可我不呀,”邪笑着,一把将人推进了自家教室,“姐妹们,该结账的结账,该诉苦的诉苦啊!”
一众抬眸。
“嘿呦?倒会掐点。定是听郎月说了学堂近来查班查得严吧?再晚两分钟,你就只能站在门外做个‘旁听’了。”
“好家伙,你还知道回来啊?”周芳沐气鼓鼓地拍着桌子,“扫地擦桌擦黑板,该你的那份儿都落我肩上来了!下学别走,今儿排的正好又是我的班,你个人领了吧!”
“就是,”谢蕙怀转了转脖子,受累极了的样子,“夫子担心你落下功课,耳提面命,叫我好好做笔记,等你回来了也能拿去补补。天为证,我是一个自由散漫的人,因为你,我竟然成了全班听课最聚精会神的。”
“这不是好事嘛。”万闻秋吐了吐舌头,“再说,你要嫌是苦差,扔给郎月不就行了。”
众人皆是一笑。
“可别提你那位好姐妹了,头两日的笔记便是她做的,有天夫子站她旁边看了许久,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呵。”
“你‘呵’什么?”茫然。
“……什么‘呵’什么,我是在转述他的原话!”
“不对不对,语气不够,夫子那个鄙夷成分还是蛮大的!”
颜九香绘声绘色地模仿起来,逗得万闻秋连连失笑。
她看了眼一尘不染的课桌上,两只白胖可爱的肉包,只觉岁月真是温和。
没人念起钟毓绾,没人知道她在同座城的另一端,孤帆流入海。
“钟小姐再考虑考虑。”
“我不同意!”刘萍“噗通”一声跪在纪珂面前,“毓绾是你们纪家的准儿媳啊,你们怎么能这么做!他不敢的,夏立他们不敢的,一定会放阖贞平安回来的,你们不能把毓绾送去,她会没命的!”
“夏少爷最是温柔,又不是吃人的妖怪,怎会要你女儿的命呢。”夏立皮笑肉不笑地宽慰着,全然无视一旁面如死灰的钟毓绾。
刘萍嚎哭不止,却也只有闷吞这警告的份:“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夏瑄少爷最是温柔了……可、可他是个傻子啊,怎么能让毓绾去、去……”
“又不是让你女儿嫁给他。便是她想,夏家还不要呢。”纪珂掸了掸衣袖,起身道,“好啦,别只顾眼下。是,夏瑄智力是有缺陷,可也实在可怜,要真能借你女儿的肚子给他生一个白胖小子,也算行善,夏局还会记你们的恩情。”
“……我女儿千娇百贵地教养成人,这屈辱如何承得!”
“夏家说了,只要毓绾陪他几晚,之后便不会再找纪家的麻烦,等我儿平安归来,我做主迎毓绾入门做儿媳。这个买卖合算得很,你细想想,你女儿又是万家又是纪家,这样不检点的女子,通榕城有谁敢娶她?
别说娶了,白眼你们都不知道要遭多少,但如果是进了纪家的门,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今后的日子定能过得顺当!”
“哪样不是活。”
默默良久,终是开了口。
只是音颤得厉害,很容易就被窥破了坚定背后的脆弱。
纪珂万分不屑地摇了摇头。
“你吃不来那种苦的。明明出身低微,却样样都要同人比,你忍不来受人践踏的罪。”
“难道送去夏瑄的床上就不是践踏了吗!”
这一声吼,花光她全部气力,急喘着,扶住背靠的门框滑坐在寂寂秋色。渐渐地,她听不清周遭的一切,十指不能随意弯曲,僵成了爪形;唇边似有成百上千的虫蚁在噬咬,酥酥麻麻,舌头半卷着在齿后定了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发“啊”的音。
“毓绾?毓绾你怎么了?”
刘萍哆哆嗦嗦地揉搓起那一双手来,却也只是徒劳。崩溃地抱着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纪珂本以为是在做戏,好半天才反应过来那是缺氧了。
闷哼一声,居高临下,冷声道:
“过来找你是本着商量的意思,实在不愿就算了,为了阖贞,便是散尽家财我也在所不惜的!只是若你这边走得通我们便也不必行那下策,只要你肯帮纪家不费一钱一毫地渡过难关,等过了门,家产尽归你与阖贞所有。
个中利弊,自行权衡吧!”
“嘭”的一声,院门被一脚踹开,钟晢步伐不稳地朝瘫坐在地上的钟毓绾奔来,眼里布满了红血丝。
“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一家团圆了。”
“今后再别来我们家了!”
纪珂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拿起来时的宽檐帽扣在脑袋上,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衫,这才在街坊的窃语声中大步跨出院门,坐着黑色汽车扬长而去。
时值正午,母女二人才止住哭声,木讷地坐在房里,听由钟晢安排。
“我会和邻玉商量,今后多抽些时间留在家里,叫谁也不能欺负毓绾!”
“到底是有旧情在,我们不答应,不能报复吧?”
“不敢有大动作的。”
“啊?那小动作……”
“都什么时候了!保住毓绾才是最要紧的!惹上这两家还妄想全身而退,简直痴人说梦!我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不要这山望着那山高,人贵自知,不属于我们的莫要肖想,你们呢?一个个的全当耳旁风!”
“你冲我嚷嚷什么!”刘萍委屈难当,竟又嚎哭起来,“我还不是为了这个家……”
“为了家?好啊,我就给你个尽忠的机会!你老家后山有户姓陆的人家,我记得生的是个儿子,比毓绾要大两岁。是清寒了些,但贵在仁厚。你明天回去打听看看,要是还没说人家,就让毓绾嫁去。”
“这怎么行!他家穷得都快揭不开锅了!”
“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你女儿你知道吗!就算纪珂不找麻烦,万家呢?万家能轻饶了她?”
钟毓绾轻闭眼眸,一滴泪无声滑落。不悔是假的,背叛万远含,千不该万不该。
“万家……对,万家!”刘萍却似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你去郎家求情,让他们在万家跟前说说好话,轻放纪阖贞一马,这样大家都能安生!郎月如今可是万家的贵客,她会答应的,郎邻玉器重你,郎月又和毓绾交好,她一定肯帮这个忙的!”